在我的家乡,逢年过节和老人去世之类的大事,都是要吃臊子面的。我婆坐在炕头说:“等冬天了,就该吃我的臊子面了。以后屋里过事,在灶房门口给我泼点臊子面汤,不要臊子,有点油气就够了。”
我问婆为啥要等冬天走,她说春天人都要到麦地里拔草,夏天要碾场晒麦,秋天掰了包谷要种小麦,农村人一年就冬天闲些,这阵子走了,还有人抬棺材哩。我点头,觉得婆说得对。等婆说第六个冬天吃她臊子面的时候,她走了,家里杀了大肥猪,全村人都来吃臊子面了。
西壕里的白土开始被村里人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地往回拉。娘说家家在腊月二十三前都要刷墙,拉回的新土和成泥水,用笤帚一点点打到土墙上。于是,坡头上,哥在前面拉,我撅着屁股在后边掀,一架子车土从黄昏就拉到天黑黑的。
娘说,再过几天就要过年,过年就能吃臊子面了。热炕上,我做梦都在和隔墙的毛蛋抢臊子面。前几天,他三爸娶媳妇,叫人去吃流水席,我就和他抢过一回,结果臊子面油太汪,面太稀,叫我抢了个只有汤没有面的。一大桌的人都笑了。我说:这是哪个我婶娘做的,臊子油和鸡蛋花漂一层,叫人连碗里有面没面都看不来。这事情刚出,一桌儿的人端碗之前都小心多了。
除夕夜晚,鞭炮声自村东响到村西。毛蛋点燃“窜天猴”,没想到一下子就钻进拄着拐杖的三婆怀里,三婆把拐棍在地上连顿了三下说:把我老婆子吓死了,你娃等吃我臊子面啊?大人都笑了,我们乘黑就钻到石磨盘后边了。
新年就这么挡不住地来了。从炕上爬起来,透过娘剪的大红窗花,我看见灶房顶上的一股烟直溜溜地冒上天,我穿上新衣服新袜子新布鞋,撒腿跑进了灶房。
娘说给锅眼里添些柴火,我一把接一把将麦草塞进去。前锅和后锅的水像温泉一样咕嘟嘟地冒泡,娘说前锅下面,后锅调汤。说话的时候她取来一大把细面,扔进了锅里。
锅台上,盐醋辣子、豆腐、红萝卜、臊子肉、鸡蛋饼子、葱花、漂菜都排好了队,娘好像要把一个季节的收获都下到这锅汤里。
娘说:臊子肉早些放,但漂菜是要放迟一些。说这话时,娘尝了一口汤。我把一大把麦草塞进锅眼,将风箱使劲地拉着。点上三次凉水,面熟了。刚出锅的面要在凉开水里冰一下,再捞到碗里,然后浇上调好的汤,酸辣香、薄劲光全就在这碗里了。
端着第一碗出锅的臊子面是要给灶神、土地爷这些神仙敬的,敬完后就要给我婆了,在她的像前稍微泼一点汤,算是叫她也吃过。这些祖辈的礼节都走过了,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就该吃饭了.一碗接一碗,来不及的就守在橱窗等着,十碗二十碗,从龙须面吃到宽心面,直到吃得舒舒服服,吃得大汗淋漓。
无论是待客还是走亲戚,关中西府人就把臊子面从初一吃到十五,从娶新媳妇吃到娃过满月,从送走一个老人吃到下一个年。我想,难怪这儿的黄土和人,能把臊子面从周王朝吃到今天,看来都是吃顺了。
(作者供职于宝鸡公路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