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9期 第958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11-03-15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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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沟
新闻作者:文 / 冯积岐
    姚家沟不是沟,也不是姚姓人家居住之地。姚家沟是凤翔县的一个山区小镇。沿着西安至宝鸡的北线公路自东而西,到了凤翔地界的田家庄,向北一拐,在平原上行走七八公里,两座山像两扇大门,哗地一声打开了,于是,姚家沟就登场了。
    姚家沟镇看似单薄而单调:几家商店,几家餐馆,几家药店,几家美容美发店,几家粮店,几家卖猪肉、羊肉、牛肉的铺子。一条公路从姚家沟穿过去,一头衔着关中大平原,一头挑起了咸阳、陕北。扼住姚家沟就等于掐住了连接关中和陕北的喉咙。
    有人说,姚家沟镇有九百九十九条沟,九百九十九道梁,九百九十九面坡。其实谁也没有计算过。姚家沟究竟有多大,它的实际面积和香港差不多。虽然,姚家沟镇的镇长不能和香港的行政长官相比,可是,假如姚家沟镇召开一次村民大会,和召开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差不多。因为,居住在姚家沟的村民遍及全国十七八个省,上百个县。姚家沟的性格中,最亮的一点就是包容和宽容。无论是吃炒面的甘肃客,还是吃大米的四川客;无论是宁夏、青海的回民藏民,还是云南、贵州的苗族白族,一旦到了姚家沟,便能在那土窑洞里落了脚,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就是在手掌大的坡地里挖一镢头,埋进一粒玉米,也能长出粮食来。姚家沟是养人的地方,也是能藏住人的地方。昔日,那些杀人越货的,被官府追捕缉拿的,男女勾搭成奸的,逃婚逃难的,躲账躲债的,预谋造反的,一旦进了姚家沟,仿佛回到了女人庞大的子宫里,有了重生的机会。文化大革命中,那些被逼得无路可走的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们,那些走资派和现行反革命们,一旦逃进了姚家沟,便保住了一条命。在那沟沟岔岔中,在那废弃的窑洞中,铺一把柴草,支一口锅,便是一个家,你就是住上一年半载,也无人知晓。
    姚家沟是美丽的,它的美在一年四季,在每一天。初春时节,满山沟满山坡是粉红的桃花,山是粉红色的,地是粉红色的,天是粉红色的,水是粉红色的,连空气也是粉红色的。那粉红色像幔帐一样漫下来,扯开去。那粉红色,轻轻的,柔柔的,绒绒的,似烟,似雾,从你的面颊上,耳朵旁抚过去,亲昵的一抚,仿佛有人在吻你,吻得很含蓄,很收敛,吻得你心里发痒,情感激荡,却不敢造次。你长长地长长地吸一口,那粉红色就被你吸进了肺腑,一个冬天积累的尘垢即刻洗濯干净了。身处这样的粉红色之中,你的肉体、神经、血液、腺体都会处于亢奋状态。
    几场春风春雨之后,姚家沟被染绿了。山头山坡山沟绿得很肥实,绿得有层次,那一层一层的绿仿佛画家一笔一笔涂上去的。最远处,那深沉的绿,仿佛是专门为性格沉郁的人准备的,它绿得厚重,绿得有分量。接下来的绿,胖乎乎的,如同熟透了的葡萄一样,更像一个小孩子的脸庞。再接下来,便是飞扬的绿,那绿色似乎在飞翔,却不嚣张,它的绿,一头抓着春天,一头咬住秋天。
    秋天的姚家沟最丰腴不过了。最俗气最切实的比喻就是,秋天的姚家沟好比丰乳肥臀的女人。玉米成熟了,核桃成熟了,百花齐放了,山坡灿烂了。放眼望去,沉甸甸的果实尽收眼底,满树的核桃将树枝压得微微喘息。玉米棒子傲慢地戳向在地头察看的山民们。打核桃,种玉米。种玉米。打核桃。这是姚家沟人最简单的生存方式,也是姚家沟人谱写的最有韵味最动人心弦的农事。
    冬日的姚家沟用一个“静”字就可以概括。一场大雪过后,山白了,水白了,路白了,放眼望去,白皑皑的一片。姚家沟的每一座山每一道梁每一条沟都是静悄悄的,静谧的能听见高大的山沉稳的呼吸,光秃秃的树木窃窃私语。谁家男人砸开薄冰在河里取水的声音从山那边穿过来,传了好几里远。一声牛犊的叫声如同秋天的落叶在风中飘啊飘,久久不肯落地。狗吠声仿佛不在山梁那边而是在遥远的天际,连风从石头上擦过去的声音也细如发丝,触摸可及。冬天的姚家沟静静地沉睡了,如同闭目养神的大佛。
    姚家沟出玉米,出核桃,出山药,出狼出豹子,也出人才,也出美女。我在凤翔挂职任县委副书记期间,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姚家沟。2006年夏天,我出了姚家沟镇向北走了还不到五公里,迎面就来了一个一袭黑衣黑裙的美女,女人拉一辆架子车,白净的脸庞高挑的身段猛然扑入我的眼帘,我刚刚捕捉到她那飘逸的黑发美丽的面孔,小车就一闪而过了。我不好意思叫司机老景停车,留下了些许遗憾暗自抚摸。第二天,又去姚家沟,在路边,老远看见一个女人,我叫景师停下了车,下了车,去和那女人搭讪。女人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走近一看,比我估摸的年龄更年轻,短发齐耳,一副中学生的模样,淡黄的上衣,雪白的裤子,面庞端庄,沉静。她手持鞭杆,在河滩上放牛。我原以为是暑假回来替父母放牛的大学生,一问,才知道,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姚家沟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将一个美妇人悄无声息的消化了。
    也许,姚家沟的每一个人都是一首需要作注释的诗一部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
    我见到的第一个姚家沟人是一位住在窑洞里的老太婆。进了窑洞大约五分钟,我张大眼睛才依稀看见土炕、锅灶和堆放在窑洞里的粮食。窑壁和窑顶如同黑漆漆了几遍。老太婆一见来了客人,从土炕上下来了,她的一双小脚戳在不平整的脚地。我问老太婆住进这窑洞多少年了。老太婆说不知道,她只知道,这窑洞是马鸿奎的队伍打下的。军阀马鸿奎的故事恐怕姚家沟的年轻人没有几个知道。可是,老太婆知道,她还知道美孚石油,知道哈德门香烟,知道毛主席。问她今夕是何年,她干瘪的嘴向里一撮,算是笑了笑。从年轻时住进这土窑洞,老太婆从未走出过姚家沟一步,七八十年的岁月就像窑壁上的烟尘一层一层抹上去,直至变成了盔甲,变得很沉重。
    在姚家沟,我走访过一个农民。他四十岁,看起来五十也过了。女人是一个不能自理的残疾人。这两口有两个女儿。小女儿还在读小学,大女儿整天放牧着两只羊(家里只有两只羊)。她的遭遇十分不幸。这孩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被村里一个小混混哄到新疆卖了,女孩子被糟蹋了一年多后又被转手卖给了另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幸运的是,女孩儿被姚家沟去新疆拾棉花的村里人救回来了。我所见到的女孩儿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她只是睁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惊恐不安地看着我,眼神里的不安,恐惧和游弋不定使人不寒而栗。她木讷了,如同雷劈了的年轻的树木,留下的是木炭一般发黑的木碴口。那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安放在姚家沟,留在我的脑海里。
    在姚家沟,我也走访过生活比较滋润的农民,留在我的记忆中的是母女俩。母亲三十七八岁,面容姣好,端正丰满,尤其是红润的嘴唇特别性感。这女人的丈夫在外打工,自己在镇上干零活儿,女儿在省城里读大学。女儿是个美人胚子,比母亲更漂亮,她会跳探戈,会拉丁舞,还会芭蕾。女儿在院子里给我和姚家沟镇镇长关银科连跳几曲舞。虽然,没有音乐伴奏,她那轻盈的舞姿很有节奏。她那一副欲飞欲飘的样子勾起了我的想像,也许,女孩儿单纯的头脑里构筑的是舞蹈般美好的生活图景。也许,女孩儿盼望的生活不会像姚家沟的山一样沉重,而是像云彩一样轻盈而又有光泽。我看着女孩儿旋转的美好身段竟然潸然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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