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民歌是盛开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的一朵奇葩。那质朴自然的语言,高亢悠扬的旋律,流畅自由的节奏,浓郁炽烈的色彩,尽情地表达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人们的喜怒哀乐。伴随着人们出行、交往、谋生、劳作和追求爱情的路与行,自然成为人们歌之叹之的一个主题,于是就形成了黄土高坡上独具韵味的路曲。它或缠绵、或哀怨、或愤懑、或诙谐,张扬着陕北人渴求自由与幸福的情感,寄托着陕北人对生命与生活的祈愿,展现着陕北世代沧桑的交通画卷。
陕北民歌中的路曲极其丰富。几十万年来,北风送土、流水侵蚀和沟谷切割而形成的塬、梁、峁、川,使这里山阻水隔,坎坷难行。饱受艰难交通煎熬的人们,用信天游、小调和劳动号子抒发着对路的感慨,表达着对命运的抗争。它多以上句比兴、下句点题的手法,或托物言志,或触景生情,用从心灵深处迸发的一腔情感,歌路歌桥歌亭,唱车唱轿唱船,咏马咏骡咏驴,更叹那风雨兼程的赶脚汉,顶浪搬船的老艄公,牵挂妻小的出门人,和生离死别的婆姨后生。如唱路――“山又高来路又长,照不见哥哥照山梁”,“三十里铺遇大路,拆了戏楼修大路”,“走一道沟来又一道沟,个个沟里有大路,千人万马都能走,咱们二人天配就”;唱桥――“送情郎送在十孔桥,手扳住栏杆杆往下t,水流千里归大海,今朝你走了那天来”;唱车――“我送我的哥哥梁州城,妹妹送哥八两银,四两银子你把车来座,丢下四两跑戈壁”;唱轿――“三乘乘轿子十匹匹马,灯笼笼火把娶奴家”,“腊月梅花开,婆婆家娶我来,定得一顶花花轿,落在大门外”;唱船――“提起个家来家有名,黄河边上七楞村……我搬船(那)摆渡过光景……”,“九曲那个黄河十八道弯,一年那个四季搬水船,日头头烤红胳膀膀弯,风里那雨里我浪花里钻”;千百年来,驴驮骡运是黄土高坡上主要的出行和运送方式,人们对善于忍辱负重的牲畜的咏叹,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人生的感叹,不仅词曲繁多而且丰趣真切。如“马蹄蹄踢来铜铃铃响,你把妹妹的心揪上”,“走头头骡子三盏盏灯,大路上串铃一哇声”,“对面下来些赶脚汉,赶的毛驴驮的炭”,“两头骡子红脑缨,弯弯路上你要小心”,“骑上(那)骆驮峰头头高,人里头就数咱二人好”。这些质朴形象的比喻,活生生描绘出黄土高原传统交通的众生相,抒发着路与行带给人们的无尽苦乐与爱憎。
咏叹交通的艰难和对人生与亲情的束缚,是陕北民歌中路曲的重要内容。背朝黄河面对着天,陕北的山来套着山。千山万壑的阻隔使生生不息的情爱难以表达和寄托,于是变成了在川塬峁梁间回荡的一曲曲情歌。“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那沟,咱们拉不那话话,哎哟招一招手;t见那村村呦t不见个人,我泪格蛋蛋抛在哎呀沙蒿蒿林”。这首粗犷而又含蓄的《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虽没有直道出那沟与这山之间的曲折难行,却把无路可走或有路难致使有情人不能相见的情形,表达得酣畅淋漓。“青天蓝天紫格英英的天,站在高山t哥哥,十里里山路九道道弯,看哥哥看得我眼发酸”。表达了小女子思念心上人而被山路阻隔的万般无奈和无限惆怅。《三十里明山二十里水》中,道尽一个出嫁女子欲回娘家却因路遥水迢而饱受的折磨与煎熬。“三十里明山呀,那二十里的那个水,单想往这娘家,我不想呀回;往一回这娘家呀,啊上一回天;回一回这婆家,我坐呀一回监……腊月二十三呀姐儿回娘家,山高路远没人留她……提起回婆家,两眼泪淋淋,小毛驴儿前面走,小兄弟后面跟,过了一道川呀,翻过了六架山,远远看见鬼呀鬼门关……”。歌中以山水川、如上天、似坐监和鬼门关、泪淋淋等词,形容路途的遥远和行走的艰难,抒发不能与亲人团聚的万般痛苦,唱来如诉如泣,令人心碎。
历史上的陕北地瘠民贫,人们为了生计,被迫往内蒙后套一带或揽工或赶脚或做买卖。“一根扁担两条绳,一盏马灯两颗铃”。人们走西口或者走三边,往往一去数月或经年难以还家,于是便用歌谣来宣泄离别的痛苦,打发旅途的孤寂,表达扯不断的挂牵,传达言不尽的思情。《走西口》、《赶牲灵》、《脚夫调》、《送大哥》与《出门人儿谁知道》等民歌,便成为路曲中凄婉而又悲壮的咏叹调。脍炙人口的《走西口》,叙述了后生蔡长生医好姑娘孙玉莲的病,两人产生爱情,结为夫妻,婚后遇着灾荒,后生走西口谋生,夫妻洒泪相别的动人故事。歌中一个“走”字,足以道尽人们背井离乡的无奈与悲凉。歌中表达依依不舍的离情:“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实难留……手拉上哥哥的手,送你到大门口”;在挥泪惜别的村口,无限的眷顾汇成深情的叮嘱:“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多,拉话儿解忧愁。住店你住大店,万不要住小店,大店里人儿多,小店里怕贼偷……坐船你坐船后,万不可坐船头,船头上风浪大,怕你掉在水里头”。走大路、住大店、坐船后……这些嘱托包含了多少深情,倾注了多少期盼,唱来荡气回肠,扣人心弦。陕北出门人中一个很大的群体是脚夫。他们吆赶着骡马,常年顶风冒雨,跋涉于沟沟峁峁,一路艰辛一路歌,有着与黄土一样厚重的辛酸故事。《脚夫调》以高亢有力、激昂奔放的音调,抒发了一个被地主老财逼得流落在外、有家难归的脚夫的愤懑之情,表达了对音信全无的家中妻小的切切眷念。“三月里那个太阳红又红,为什么我赶脚人这样苦命……离家到今三年有零,不知道那个妻儿还在家中?我在那个门外你在那家,不知道咱娃儿呦干(呦)什么?”另一首《脚夫调》中,“白脖子哈巴朝南咬,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望不断山路弯又长,咋就想起我妹妹泪汪汪。你若是我的妹妹就招一招手,你若不是我的妹妹就走你的路”。赶脚汉对心上人的无尽思念和相见无缘的悲怆,如风在条条山道上飘落,在重重沟壑间回荡。
陕北自古不仅有骡马驮运,还有舟船渡运。千百年来,人们过河交往须靠舟船济渡,粮食、木材、食盐、煤炭等物产亦靠舟船输送,于是便有了《船曲》《艄公谣》《水船调》《搬船难》和《黄河船夫曲》,便有了坐船、板船、推船和撑船的无数故事。在诸多咏唱搬船的歌谣里,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黄河船夫曲》。这首广泛流传于黄河两岸的民歌,经递相喊唱口耳流传,各地的唱法虽曲同而词略异,但却共同表现了黄河搬船的艰辛和船夫坚韧的豪情。“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噢,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只船噢,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杆噢,九十九个艄公来把那船来扳噢。”歌一起势,立马便把人带入那船那船夫与惊涛搏击的黄河,词曲气势磅礴,粗犷雄浑,唱出了黄河上曾经航运的繁盛,更唱出了船夫一往无前的气魄。在另一首同名曲中,歌头一声高亢的“哎哟,划哟!”绝不是船工对天堑骇浪的惧叹,而吼出的是勇立潮头、众志成城的无畏气概。“不怕那千丈波浪高如山,行船好比上火线,团结一心冲上前……哈哈哈哈……我们看见了河岸,我们登上了河岸……心啊,安一安,气啊,喘一喘,回过头来,再和那黄河怒涛决一死战”。在水天一色、波涛汹涌的黄河上,船工们目瞪圆,把住腕,齐心协力搬大船的豪情,仿佛喷涌而出,天地为之共鸣。
陕北是中国革命的摇篮。这块红色土地上曾演义的无比雄壮的革命战争史,也为陕北民歌赋予了崭新的内容。陕北人民用信天游抒发对党对领袖对子弟兵的无限挚爱,表达对红色革命的忠诚、支持和贡献。“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这里没有言路,但一个“到”字,却概尽中央红军跋涉千山万水,战胜重重险阻胜利会师的卓绝壮举,表达了陕北人民对中央红军的满腔赤诚之情。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妻送郎上前线,母送儿去抗战,全家老少齐支前,陕北人民曾为革命胜利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全家老少总动员,抗日工作大家干,爸爸参加运输队,哥哥背枪上前线。妈妈缝衣姐姐洗,妹妹看护伤病员。我和弟弟年纪小,站岗放哨也不闲。”这首《全家闹革命》,充分地展现了陕北人民齐心投身革命的英雄群像,抒发了军民团结夺取胜利的壮志豪情。“一杆杆那红旗呀半空中那飘,当红军的哥哥哟出发了。我送我的那个哥哥坡坡里下,红军哥哥你骑上大红哟嗬马”,“送情郎送在五里桥,手板栏杆往下瞧,风吹水流影儿摇,咱们二人心一条”,“听见下川马蹄响,扫炕铺毡换衣裳,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这些多用陕北民歌原曲填注新词而创作的红色歌谣,不仅是抒发姑娘对奔赴前线的情郎的无限深情,更是表现陕北人民奉献革命的精神风貌。“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就顾不上”,则生动形象地表达了陕北后生一心革命奋勇杀敌的牺牲精神。在抗战艰苦岁月的大生产运动中,边区军民开荒种地纺线运盐巴,谱写了一曲自力更生战胜封锁夺取胜利的壮丽诗篇。延安鲁艺秧歌队1943年表演的秧歌剧《走三边》中的插曲,用陕北民歌的形式,热情洋溢地歌颂了红军模范运盐队的故事。“一人吆上几条驴,排成一行运盐队;运盐队,运盐队,众人拾柴火焰高,又有咱政府好领导……延安县开了会,奖励了模范运盐队;运盐队,刘永祥、张仁、党士鸿,这是咱运盐队的三英雄”。质朴的语言,平凡的人物,优美的旋律,生动地反映了边区军民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英雄气概。“翻过了一架山,走过了一道梁,吆上我的毛驴驴送公粮,把公粮(那个)送在前线上,支援咱们的解放军多打老蒋”。一首《送公粮》活灵灵地展现了陕北人民勒紧裤带勇敢支前的英雄壮举。
日月轮回,沧桑巨变。改革开放的劲风正使陕北大地发生着亘古未有的变迁,这块黄天厚土上的交通正在经历着地覆天翻的变化。“西北汉子一声吼,春风漫过黄河口……河东河西闹春潮,展开山川织锦绣,搬掉穷根栽富根,赶走沙洲铺绿洲,推倒土窝垒金窝,搬走山路修大路”,“走过条条路,越过重重山,延安精神鼓舞咱,前进的路上再把高峰攀”。陕北人民唱着信天游,跟着时代走,紧抓历史新机遇,加快建设新交通。如今的黄土高坡,通衢条条,坦途处处。在连绵沟壑与苍茫天地间,由公路、铁路、航空、水运和管道织成的现代交通的经纬,不仅使百姓行不再难,而且把“石油煤炭天然气,运到北京和西安”;曾经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的女子后生,也不再为山的阻隔而感叹,不为路的曲折而哀怨。你听,又有汉子在那沟那山上吼道:
如今那个水变清来山变翠,
端溜溜的大道通南北;
通南北,
乘着信天游我去看妹妹;
半袋烟的功夫,
我走了一个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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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不尽高坡叹路曲
----------陕北民歌中的路曲赏析
新闻作者:文 / 白宗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