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书 尽分三类
读书是带我进入冥想的途径，天下的书分三类，一种是作为工具的书，这是大概念，不是狭义的工具书，我这个工具书的概念包括科学教科书，包括学术专著。推进学术的事业需要工具，我们日常生活需要工具，比如说买了冰箱就要使用说明书，你要学金融学就有教材，这种阅读不是我今天讨论的。
第二种是娱乐的书，阅读这样的书是为了消遣，比如说你上洗手间，由于比较困难，拿一本书。还有旅途当中排解寂寞。娱乐书这个概念很大，因人而异，你拿这些书阅读的时候，兴趣在消遣，就属于娱乐书。
第三类书，我叫做它思想的书。称得上思想书的其实都是人文经典。我们一定要区分科学与思想，在科学中不等于在思想中。比如说奥古斯丁有一本书叫《忏悔录》思想书。黑格尔有《精神现象学》，中国有王阳明的《传习录》思想书，有一部《红楼梦》思想书。在我看来一切文学系都是反文学的，伟大的文学经典不是我们理论讨论的对象，我们讨论《红楼梦》的创作技巧、写作技巧、文学成就，但是《红楼梦》是一部思想作品，深刻地反思民族的命运，把《红楼梦》作为思想的书看待，要达到这个层面才行。思想是什么意思，思想就是超出知识和经验的层面，想到去反思人生和文明的根基，倘若我们突然有了这种要求，我们已经跨入思想的大门了。
我们复旦今天会有哲学课堂、我们社会上会有各种读书会，读书会里面肯定也会读一点经济学、金融学、人工智能，如果人工智能可以让人不死，没完没了地活下去，哲学就结束了。苏格拉底说哲学就是练习死亡，哲学首先让我直面虚无。思想的书不仅是哲学，也包括宗教典籍，比方说《圣经》《金刚经》。思想的书还包括伟大的史学作品，比如司马迁的《史记》，还有伟大的文学作品，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
启明而去蔽
我们谈这一类思想的书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思想的书并不是从外部把思想灌输给我们，只是启发我们本有的东西，叫“佛性”，或者叫做“自性”，按照儒家的语言叫“明德”。《大学》第一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叫三纲领，第一条纲领就叫“明明德”，第一个“明”字是动词，后面“明德”是名词。我们本有“明德”，但被遮蔽了，把遮蔽的再度呈现叫“明”，如果“明明德”，当然要冥想。亲民是“明明德”的途径，目标是至善。止于至善是最高境界。
读思想的书，把遮蔽的东西重新呈现出来，当我们阅读伟大人文经典的时候，我们就获得了阅读自己生命感受的机会。
“思想思想”与提升境界
什么叫哲学，哲学就是“思想思想”，前面的“思想”是动词，后面的“思想”是名词。所以有了人生的阅历做底子，我们积累起生命的感受，能够把自己的生命感受放到经典的文字当中去，放得进去就是懂。无论是佛教经典还是老庄孔孟的经文，如果始终没有办法把生命感受放进去，你始终是不懂的，真正的讲解是要把生命感受放进去，再领出来，一旦领出来，我们原有的生命感受，就提升为生命境界。
儒家把生命感受提升为道德境界，道家把生命感受提升为天地境界，佛家把生命感受提升为解脱的境界，解脱生死之苦恼，它们共同形成了中国人的人生境界。这个思想跟西方哲学的思想不一样。
人文经典改变人的生态
上海电视台有一个专栏叫《头脑风暴》，头脑怎么会有风暴呢，大量的知识和信息新观念，拥挤而来这叫风暴吗？这叫idea，没什么用的，知识不可能改变命运的，你读到博士后改变命运了吗？别相信这样的话，商界领袖、商界精英在《头脑风暴》的栏目介绍成功的体会，全是谎言，他们的成功不是新观念，他们经历的事情不能说，那叫命运。你在命运中，感悟了命运，领会了命运是什么。通过帮助你领会命运的思想书，然后我们的心灵才有力量，头脑只是知识和经验的积累，趋利避害而已。我们遇到人生的十字路口，遇到抉择的时候，依靠的绝不是头脑的判断。知识和经验帮不了你，这时候考验的绝不是头脑的知识，而是心灵的力量。
阅读伟大的人文经典是改变人的生态的，你不去读伟大的人文经典，你的人生态度不会改变，你这个态度来自时代和社会的价值标准和压力，其实有问题，或焦虑或忧虑，只有人文经典才能根本上解决我们人生的态度问题，要读《老子》《孟子》《大学》《中庸》。读思想的书就是跟历史上伟大的心灵对话，我们都有心灵，但是伟大的心灵罕见，人类因为发明了文字于是有了文明史。当我们阅读的时候，就在跟伟大的心灵对话，这叫精神恋爱。经过多次的“移情别恋”你自己成了思想家，一定要“恋爱”，因为爱的时候你才专注。读思想的书要做札记，这叫“写情书”，札记有很多想法，就在书上写，边上有评语、批注、问题。
中西哲学之差异
中国哲学是人生哲学，西方哲学是知识的哲学，西方哲学不是不讨论人生问题，把人生问题的解决放在知识问题解释之后。西方哲学认为解决人生问题的前提是解决知识问题，人在这个世界上，如何获得客观可靠的知识，这种知识的前提和方法基础是什么，这就是西方哲学的主题，西方哲学认为解决了这个问题，正好顺带解决人生的问题，因为人生该怎么过，他的价值要用理性论证，那叫知识。
比方说老子《道德经》第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这句话就迎头给我们浇了一盆冷水，我读本科就在想，既然道不可言说，《道德经》不是自相矛盾吗？后来发现老子没有自相矛盾，道虽然不可以言说，但他教我们什么不是“道”，我们每每把珍贵的真实当“道”看待了，要去除这一点，把你所有对“道”的误解拿掉之后，“道”自然被你领会到。老子讲“无为而无不为”，“无为”不是指不做事，而是指不人为地做事，西方人听不懂，中国人全明白了，什么叫“不人为”，人为两个汉字合起来又是一个汉字――“伪”。道家的出发点跟儒家的出发点一个根本点上是一致的，天人合一。中国哲学共同的特征是天人合一，欧洲哲学绝不会讲天人合一，而讲改造社会、改造自然，怎么天人合一呢？中国人就主张天人合一，但是又区分了儒家和道家，差别怎么会来的呢？儒家的重点在人，道家的重点在天。道家认为人类生活的幸福都来自天，人类生活的麻烦、苦恼都来自人自己，所以该怎么生活，做减法，减去来自人这方面的因素，要减得非常彻底，叫“为道日损，损之又损”，损人为的东西，要损之又损，拿得非常干净、彻底。天道没有写在天空上让我们看见，什么时候让我们领会到了，当你把来自人为因素统统拿掉之后，你自然领会了天道，你的行为做法自然顺应了天道，于是叫“无不为了”。
静观与思辨
老子这种思想哪里来，绝不是推理得来，叫“静观”。俯仰天地，静观天人之际，这是静观不叫思考，不叫理性推论。
推理都有前提，这个前提哪里来，这个前提完全可能是另外一个推理的结论，充当了这个推理的前提，来自再前面一个推理的结论。往前追溯，我们终于追溯到这样一个推理，它的前提不是任何推理的结果，它是直接被领会到的，可见一切逻辑推理最重要取决于什么，一个并非推理而得的真理，它是被静观到的，有了它才有后面的推理。
中国哲学典籍里面包含的全是可以充当推理的前提的非推理的结果，直觉到的，直观到的，伟大的“静观”所洞察到的，直接告诉你的，别向老子追问为什么“反者道之动”？这就是中国哲学，一个伟大的宝库，里面全是静观所得，没有一条是推理出来的。后面的推理是拿它做前提我们推。西方哲学著作也是所有推理的前提，但这个前提不是静观而得，是“思辨”，中国哲学静观存在，西方哲学思辨存在，然后发现范畴与范畴之间的推演的关系，从这个范畴当中推出另外一个范畴，最后完成一个体系，这叫西方哲学。
中国通过静观，西方通过思辨，都给出了其它一切知识的推理所必要的前提，这就是我们进入哲学的书对我们的意义，我们想要反思人生，我们想要反思文明的根基，这些人生和文明的根基都是一系列对存在的静观，或西方人对存在的思辨。学西方哲学著作锻炼理性的思考，把我们的理性思考训练得十分彻底和周密，其效果跟学数学差不多，中国哲学是滋养心灵，这就是区别所在。
我们再问一个问题，头脑和心哪一个更根本？心。在头脑里活动的是概念、判断、推理，在心里活动的是生命、体验。请问我们是否能用头脑的概念判断推理，把心中的生命体验消解掉，绝不可能，于是我们这个心，才需要滋养，在滋养中获得它的力量。这就是我们读中国哲学的书、中国思想的书、中国的文化、中国的史学，带给我们的最重要的东西、最根本的东西，就是我们的心。于是达到这样的境界，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
王德峰，1956年生，哲学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文章来源：“哲学课堂”公众号。2016年1月30日王德峰于复旦大学光华楼报告厅“复旦大学哲学课堂”精品哲学系列沙龙《读书与哲学思考》现场实录（本文为讲座部分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