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6期 第1755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19-03-05 星期二
今天是:2025年05月01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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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 念
新闻作者:○ 白宗孝



和我生活的城市一样,养育我长大的村子也摊大饼般地向外铺展着。靠着联产承包后种粮种菜务果鼓了的钱包,人们挪院盖房,改造老宅旧屋,原先堡子、北场、西场、南场和南城背后和寨子的“一线五点”,如今除寨子遗址还孤立在村南外,其他几处与堡子院连院、街连街,交错成了一大片。曾经的土墙被高高的砖墙和两面淌水并用瓷片镶砌的大房、楼房所取代。早先低矮、窄小且简陋的院门,差不多都成带几排手掌大的炮钉又套一小门的大红铁门。小时蒙着眼能摸到角落的村子,如今弄不清几条街几道巷,更弄不清这是谁家新院那又是谁家老宅。因修村志的缘故,这两三年回去了很多趟,才记住门房下朝街道有个烟囱的是中学同学宗海家,屋顶上搭着鸽棚能听鸽叫的是北场的林杰家,门口放着几块石头的是门子致礼哥家,门房边新开了带卷帘门车库的是堂弟宗科家……

村子处在北山洪积扇区南沿的盆底,历史上是山洪南泄的一处通道,因而有淤泥滩之称,多沟、洼、壕、塄,起伏不平,村里地的名的形成也多与此有关。如今,全村土地由平整而成旱涝保收的方田,老的地名有的被淡忘或湮没,有的虽还叫着,却名存而实亡。因修有防护家院的楼子而知名扶风北乡的楼点,除了光绪年间立的那通刻有“皇情”二字的怀瑾、慎修兄弟同登寿域碑还在,楼点一名已鲜为人知。人老几辈叫惯了的小庙沟,早被夷为了平地,新起了一家家院落。明清时白、党、王几姓修建的供真武、太白诸神的齐胜大庙,后改为了齐横小学,我曾在那里接受启蒙读过四年初小,几年前则成了一家水泥砖场。堡子城门口前曾用于排涝蓄水和村人浆洗饮牲口的涝池,后成了臭得村人只好绕行的垃圾场,而今则变成了一处村民健身广场。曾经大多年份常年积水,生长着一人多高的芦苇,六七十年代还有狼和狐狸出没的雨壕,成了一片平展展的耕地,长满了苹果树和猕猴桃树。南岭上原由三条小道交叉而向六个方向辐射的六股岔,传说曾是北宋杨家将迷过路的地方,如今则成一条L形大路……

时代在变,村子跟着变,村里老地名和它的故事,只存在了老辈人的记忆里。

走过村子的街巷,总见大多人家的门关着或上着锁,街道上偶有猫儿窜过狗儿跑过,却难得见个人影,曾经总是熙攘的村子如今清静得少了些生气。见旁边有不知名也不晓辈分的妇女出门收拾柴禾,赶忙过去招呼,并自我介绍,再问村里人都去哪了?回说,有几家都叫娃给接到城里去咧,家里有事才回来;在屋的人都忙得很,不是到大棚去做活咧,就是出去卖菜咧!记得春上雪住几日后那次回村,见好几户门前积雪不但无人清扫,就连个鞋印儿都不曾落。我问当过齐横行政村会计的拴魁,才知这些人家的孩子和老人都不在。他给我从东往西数,谁家老俩口叫在广东工作的儿子接去过年,还没回来;谁家俩口把地给了兄弟种,到西安给娃带孙子呢;谁家老婆去宝鸡哄外孙了,就老汉一人看着家……后来听村支书德发说,如今在村的大多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一些妇女与孩子,被称为“389961部队”。过年时人能多些,但也多不了多少,在外工作的打工的回来一部分,但也有给带孩子的老人不回来,还有老人被娃接出去过年。每年西红柿栽植、采摘,苹果梳花、套袋和收获时,农时紧活路集中,要的人手多,只能在村的劳力相互借工或在邻村雇人来做。在村里务庄稼的最年轻的都40岁往上咧,往下的年轻人不是上学走咧就是出去打工咧。他如谝家常一样地说着,我脑子里却生出个问题来——十年、二十年后,这批劳力都老了,做不动了,谁来种这几百亩地的庄稼呢?

走过村北村南的石滩、西壕、豁口、南塄底、南洼和南岭,到处是苹果、桃、葡萄和猕猴桃树,还有连片的蔬菜大棚。没有果树和大棚的地上,大多也是白菜或红薯或萝卜。德发告诉我,村子种植结构被市场牵着走,联产承包的这些年,村人把办法想扎了,为了地里多产出多挣钱,种粮食种辣椒种芹菜,栽苹果栽猕猴桃务西红柿,啥能来钱就种啥,种植结构由原先以粮为主,到粮与果菜各半,如今已是果菜为主,粮食为辅。这是时光倒流三四十年无法想也不敢想的变化啊!四月果树开花时节,村前村后满眼芬芳;十月果子收获时节,村东村西一片妍红。这时你若走在村里,看连天接地的果花,闻四处飘溢的果香,真会无酒自醉。西红柿收获时节,粉红的柿子被从大棚运到院里集中分拣、装箱,会映红了分拣柿子的妇女们的脸庞,连院里院外的树木和花草也会染上一抹殷红。尤其听着果林里、院子里采摘果子、分拣西红柿的男女们高声的谝说和朗朗的笑声,你的心绪也会跟着飞扬。

我几次钻进村南村北的西红柿大棚,看缀满枝桠的柿子;又走进村东村西的果林,看乡亲们采摘红透的果子。他们说着笑着,总要给我随身带的包里塞满采摘的果实。分享着乡亲 们收获的喜悦,听他们说作务说收成又说市场,这才能知晓他们为一料收获而付出的那些艰辛,也才能体味他们欢笑的背后少为人知的无奈和忧愁。家庭联产承包使种地优劣收成好坏收益多少的责任和压力,如山一般地落在了家家户户尤其男女劳力的身上。人们怀揣着致富的梦,一年到头不住闲地忙,既要操心种啥、咋种,还要操心咋收、咋卖;不但要看天看地看作物,还要看政策看市场看行情;不只要在地里棚里拼了命地干,还要在找客商联系经销上费心思找门路。那天,坐在石滩南边天强家的苹果地头,看夫妻俩分拣苹果,听天强说一料苹果种植几乎忙个年对年的辛苦,尤其种植成本增大、市场变化而弄不好连本都收不回来的酸楚,遇到无法抗拒的自然灾害作物减产甚至绝收的悲苦,起早贪黑作务的果菜丰收了却找不到客商卖不出去的熬煎,还有,运气不好碰上假种子假农药假化肥坑害的无奈等等,我的心头陡增了几分沉重。我竟觉着当今的村人虽过着比生产队集体化时那辈村人富足的生活,但却承受着比上辈人大得多的负担和压力,经受着上辈人还未有过的艰辛与磨砺。

苹果树叶落尽,大棚西红柿开始挂果的时节,我再次回去村里。锁了我住的城市多日的雾霾,没有放过百十公里外西府塬上我的家乡。眼前的村庄一片灰暗,高高低低的房屋,村里村外的树木,还有遍地的白菜萝卜和麦苗,似乎也浸漫在沉闷和抑郁里。穿过点缀在果树和蔬菜大田的零星的麦田,我在想,果菜种植是那样地艰辛,可乡亲们为啥还在种菜务果上苦费心劲,而不愿多种粮食呢?要知道,淤泥滩的地是最能打粮的,上世纪70年代初生产队时粮食亩产就过“黄河”了; 如今随着作务技术进步,村里小麦、玉米平均亩产上了八九百斤,而且实现了机播机收,化学农药除草,除过田里缺雨水时浇上一两遍,就不用特别的作务,比传统的粮食种植省心省力省工不少。即使如此,大多数家庭种够自家吃的粮食就不再多种。如果就我的迷惑讨教村人,差不多都会说同一句话:种粮轻省是轻省,可轻省不来钱么!

种地要效益,这是联产承包后乡亲们观念的最大变化,也是他们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在淤泥滩的土地上辛勤劳作的心劲之源。

晚上,与做着漆匠还种一亩多苹果几分小麦的大弟孝儒闲谝。他手掰指头给我算种粮的账。经他一算,我明白了啥叫“谷贱伤农”。他说你光看粮食产量高了,可种粮给地里投的成本就如白雨后的河水往上涨呢!你知道不,这几年市场的小麦、玉米收购价,老在每斤七八毛到一块钱上打转转,一料小麦亩产的收入减去成本,占不到一半,玉米还包不住成本。我问,这算没算劳力的投入?他咧嘴一笑说,庄稼汉就是吃苦受累种地的,谁还敢算劳力的账 如要加上劳力投入这一块,小麦勉强能包住成本,玉米就亏的多了;你说作务果菜劳累,收入也不如前些年,但老天帮忙,作务的好,还能比种粮强些。末了,他问我--这交干翻清了没?如果你也是个庄稼汉,你还爱种粮么?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因为,答案是明摆着的。

那晚,睡在孝儒烧得暖暖的炕上,听着窗外寒风的嘶鸣,村里的人和事在脑子里不住地打转。过去与现在,熟悉与陌生,欣喜与忧虑,可知与未卜……交织着,纠结着,久未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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