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襄阳民间学者，“拾穗者”民间文化工作群发起人 。十多年来行走本地，游历三千里汉江沿线，考察民间文化与汉江古迹，编著出版《远去的帆影》《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襄阳会馆》等书籍。
宣纸是国之瑰宝，因产于安徽宣城而得名。重峦叠嶂的大巴山也产这种纸吗？炎热的八月，我们来到巴山深处的陕南镇巴，寻找传奇的镇巴宣。
镇巴宣纸的发展又与胡明富密不可分。胡成长于造纸世家，解放初，胡父胡庆章就以高超的工艺担任县皮纸厂的厂长，至今已是第六代了。
胡明富个头不高，脸消瘦，眼细长，头发花白，60岁的人了，腰板挺直，说话嗓音有些沙哑，脚步却矫健，走路快得像旋风。县民协的人说胡主席一天到晚不闲。这个“不闲”的内容确实很丰富，说的是老胡办企业、干农活，还爱讲故事，吹唢呐，拉胡琴。
胡明富自小闻着巴山手工纸的味道长大，稍有力气，便在纸坊里帮忙，12岁时能制雨伞纸，15岁时记得住造纸的10多道工序。中学毕业的胡明富几经波折，招工进了县皮纸厂。皮纸厂从安徽泾县请师傅做宣纸后1987年改名宣纸厂。纸匠们用镇巴的青檀树皮、沙田稻草为主要原因生产的书画纸，质量过关，品类众多，一时畅销西北，远销海外。胡明富在厂里，从车间工人到生产技术科长、供销科长，既见证了厂子的发展，也学到了造宣纸的工艺，这对之前一直做火纸皮纸的胡家来说，同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由于种种原因，宣纸厂于1996年宣告停产。县里对它进行股份制改造后短期内产销两旺，但终因体制、负债等原因，6年后再次沉寂。几十年的纸厂，说停就停了，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胡明富还是感觉到切肤之痛。他20年的青春和汗水就这样不值钱？家族200多年的传承到他这儿就结束了？两千多年的造纸工艺都这样被机械化斩首，传统匠人都被活该被机械化的洪流埋葬？
2008年左右，“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从国家层面上重视，在汉中被热议。已从事生态农业多年，且小有成绩的胡明富心又活了。他找来文件，学习国家的非遗政策，琢磨工艺的传承与保护。深谙市场经济规律的他也深知：如果全部照搬过去，必须还是死路一条！要想活下去，手艺人必须在创新中发展，也即活化传承的生产性保护。
但创新哪有那么容易？胡明富爱好读书，他的视野早已突破了巴山对他的限制，走南闯北的经历也让他有足够的智慧。2012年，在政府的支持下，位于长岭镇九阵坝村的镇巴宣纸厂重新开业了。
宣纸生产最重要的材料是青檀皮、河田稻草和杨桃藤。镇巴富产且品质上乘，它们变成一张张纸质绵韧、纸面洁净的宣纸，得经过皮料加工、草料加工、配料制浆、宣纸制作、检验包装、生宣熟宣分别处理等100多道程序，时长达一年。这一道道工序，如一道道精雕细刻的门槛，是多年来人们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确定性路径，制作中也要付出巨大的耐心和汗水。胡明富告诫工人，既然咱们是“非遗”单位，就得严格按传统的程序，半点也不能偷懒，要用纯手工做出最好的宣纸，这样才不负国家对我们传统工艺和匠人的重视。匠人们严格按程序，经受着水和火的考验。焙烤房中，温度达到40多度。人们赤着上身，和湿漉漉的宣纸一起经受烘焙，好一幅壮士风釆图。难怪胡明富感慨赋诗：檀皮燎草精选料，蒸捶捞晒几艰辛……”
一张张洁白的宣纸重新生产出来了，它们最终还得走向市场。市场很大，但都是徽宣的地盘，胡明富决定另辟蹊径。他想得最多的就是订单制作。如果能够大量针对性地给书画艺术家们提供专用纸，还何愁没有前途？到那时，镇巴宣纸就与艺术品一起长存人间了，这不比单纯地留住传统工艺更有价值？他第一次激动到手抖，整宿无眠，便找来技术人员，研究知名书画家的作品风格和创作习惯，把研究的结果汇在一张表，贴在墙上，琢磨适合的宣纸，该配什么样的暗影（防伪标记）……
又一批宣纸生产出来了，乍一看它和其它宣纸外观无异，都是洁白绵韧，光而不滑，润墨耐折，抗老化力强；但细看，与别的宣纸却又极大的不同，这是一批暗含着不同的防伪标记、只适合个人专用的宣纸。
陈忠实、贾平凹、叶广岑、刘文西、钟明善、戴自中、刘大为、周志高……受邀或慕名来到镇巴宣纸文化产业园。著名作家陈忠实题诗：明哲毫中事，富年纸上情。日本友人土屋弘称赞镇巴宣为“宣纸之王”。
寂静的九阵坝热闹起来，2015年7月，“秦宝宣纸”被陕西省人民政府批准为第五批“非遗”保护项目。
在镇巴当地，民间盛传着日本人要以6亿人民币的价格，邀请胡明富全家移居的故事。胡明富对此事并不否认。他也清晰地记得自己一口回绝：镇巴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胡明富值6亿？日本人不傻，他们开这个价，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从纯手工造纸开始后，胡明富从没有停止对生产的思考。这些思考，经过一次次的实验，都结出了硕果。不说厂里生产的八尺等纸品填补了西北市场空白，在市场上极受欢迎，也不说46个省以上各类奖项，只说近几年他实验生产的“抄纸帘床双改单实用新型技术”“工代写专用半熟宣纸及其制作方法”“山水画专用净皮纸及其制作方法”“工笔画专用熟宣及其制作方法”“人物花鸟画专用棉料宣纸及其制作方法”“造纸废水装置综合利用实用新型技术”等7项国家发明专利，便可知胡明富的宣纸生产，是有秘密武器的，是可持续发展的。
胡明富致富不忘群众，不忘对社会的回馈。为了造纸需用的青檀木树皮，他在黑虎岭生态观光旅游带投资的4万亩的青檀木生产基地，让巴庙、观音、长岭、渔渡坝、仁村、赤南等地共几千户农民受益。他依托“镇巴县新农业科技有限责任公司”，在已带动了九阵坝及周边的2000多农民受益的基础上，新今又投入巨资科技兴农。他将自己多年积攒215幅名人字画全部捐献给县文化馆。这些极珍贵的艺术作品，有北京启功、刘文西、傅杰、刘炳森的作品，陕西陈忠实、贾平凹、王西京、钟明善、吴三大、石宪章、李成海、赵熙、骞国政、茹桂的手迹，以及郭沫若、范曾，赵朴初、李铎、楚图南、舒同的字画等，价值不菲。
2015年胡明富被省文化厅确定为宣纸生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人，2019年获得“天汉工匠”荣誉称号并当选为汉中市传统技艺协会主席，2020年又出版了《镇巴宣纸》《镇巴唢呐》两本新书。
行文至此，贾平凹为他题写的两句话跃出脑海：骐骥出绝域，鹰隼自高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