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西安姑姑家的大表姐,新婚有假,奉父母命,来汉中访亲,看望舅舅(笔者父亲)及其他几家亲戚。
记得那天进门已经挺晚了。灯火不亮,表姐的颜面还未看清楚,就听她不停地叫嚷“洗头”。
当时的交通工具是大卡车。后车厢板先打开,乘客从车厢后面尽力爬上去,关上厢板就成。空敞的车厢,扔几条长凳,人们各自摆开,大多背靠厢板,也有的横在中间。那时交通不便捷,乘车大不易,所以几乎每人皆大包小包纸箱棕箱……车没上多少人,地方叫行李占去大半。当时路况差,长途一直颠簸不已,可大家坐在随意摆放的长条凳上,却不怎么感觉得到。原因之一:四下皆为大小行李塞满,凳子想摇动,倒不容易。
车厢顶子,是几条弯着的钢筋拱着,上面罩一张厚厚帆布。为透气,前面留一两尺见方孔口,后面大都敞着。这样的场景,今天人着实难于想象。可以理解,李白《蜀道难》的佳句,孩子们听来,也是一脸疑惑:怎么个“难于上青天”?
西安到汉中,直线距离并不算远。可有秦岭隔着,远近就不好说。今天从西安到汉中,大巴不过四小时;高铁,一小时多一点……可表姐他们从西安赶来,用时约在十多个小时。据说一路走一路吃灰——前面车扬起的,自己车卷起的……反正到了汉中,衣裳且不说,“灰头土脸”是个现成的形容。女子长发,蓬头,正好盛满灰土,这是表姐进门大叫洗头的原因。第一次见到省城女子,新奇,我跑出跑进,从烧着的锅里端了大约五六盆热水(没有自来水),才见得浑水变得有些清亮。
回西安,跟来时一样,大包小包若干。大米木耳及其它不说(这是当年汉中往西安带的最多而频繁的品种),生姜还是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去城固购回。正是初冬时节,汉中方面,十数亲戚几乎全部出动送行。为何如此重视?姑姑一家,1949年随军去了西安,十数年,除了父亲去西安开会出差看望外,西安亲戚,没来过汉中。除了工作忙,来去路行太不方便,是最主要原因。
进到熙熙攘攘的凌晨车站。东西多,几个人先爬上车厢,下面几个人一一举递……一番忙乱。车还没开,父母亲及几位叔叔姑姑,已是手绢频频揩眼。路途的遥远艰辛,是古人产生大量送别诗文的主因。这次送别,我依稀体会到他们作诗时的心情。
后来汉中通了火车,去西安上学几年,汽车只坐过两趟。即使坐在车上,也时时惊心于“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李白《送友人入蜀》)的险峻,“难于上青天”的感触,油然而生。遥想李白当年,行走于曲折绵漫危耸的秦岭古道,呼喊出的千古名句并非诗意夸张,不过是纪实。
上大学几年,常常去姑姑家,与大表姐尤其谈得来。大约去汉中路途的艰辛,同时感受到的亲戚的质朴热忱,使她对那方土地产生了亲近情感吧。艰辛有时会因为深刻记忆而生出莫名热爱,文学作品描述甚多,我的认知,是从大表姐的情形观察而来。
后来似乎有了汉中情结,大表姐多趟来过这里。前不久,大表姐与姐夫又来汉中。给我电话,说准备去看望95岁的舅妈(笔者母亲)。母亲耳朵不大灵光了,我赶紧过去陪着。先前他们过来,因路况大改变,所以时间都挺早,这次怎么走到下午四点多?乘大表姐与母亲唠叨,我问姐夫如何来迟。姐夫平素听大姐的,自己说话不多,这次话倒不少。听说这次他们准备去黎坪和龙头山一游(景致极佳的好去处),是网络信息图片吸引的。他说以前总是急着赶路,现在退休,有闲暇,自驾方便,一路走一路观光,所以时间有些晚。我纳闷,公路上有啥好观光的?他说不然,现在国道两边,基本都绿化了。有的还是一路一色花,看着很愉悦。有宽一些的地方,还建有车辆人员休息处,有亭阁山石,主要还有当地文史介绍,看后长知识。说着突然拿出一个问题问我,说走到留坝马道,才知是萧何月下追到韩信的处所。因路边标识明显,又去看了几块碑记。说同行者几人,有人赞叹感慨,有人质疑?这是专家学者探讨的问题,我哪里说得清。
他说沿316国道走到褒河地界,到一处停车点歇下,看到汉中公路管理局树立有两块碑记:一“石门” 一“宝汉公路修建始末”。因此对此公路建设,深有印象。他拿出手机拍的一张碑石照片,说以前不知道这是抗战时期建造的,还是中国第一条穿越秦岭的公路——“不易!”“了不起!”他还压低声音,说这个停车点厕所有特点,建得像个隧道。为体验,专门进去方便一下……
表姐一行,明天要赶去黎坪,急着回宾馆休息。送走他们,我却有些不安了。印象中,公路只是跑车道,如今居然建有如此好去处。身为汉中人不知,惭愧。哪天约上友朋,亲身体验欣赏一番。满足心意的同时,不辜负汉中公路人把秀丽图卷镌刻在大地的那片善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