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校长退休后多了个爱好——专写各种厚重睿智的人生感言。除夕傍晚，他和留在北京过年的外孙女视频通话后，又发了一段：年味渐疏离，门前车马稀。一生远功利，传道授人渔。正在咀嚼个中况味，忽然听到敲门声。

门刚开个缝，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冷风挤了进来，粗壮的胳膊箍住了闫校长的后背，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在耳边炸开：“大舅，过年好！”定睛一瞧，来人竟是外甥黄建军，闫校长转惊为笑：“黄大局长，这么早莅临舅舅的寒舍？”县公安局调研员黄建军脸红了：“今年退居二线，不用带班执勤了。”说罢，铁箍般的胳膊松了绑，两只袋子在眼前晃，左手老苗炸鸡、右手刘记牛肉，“我特地来陪舅过个年！”“特地？听这意思别有用心呀。”正说话间，敲门声再次响起。

开门后，一个油光的大脑袋迎了过来，向着屋里九十度鞠躬，差点顶闫校长个跟头。来人字字铿锵地道：“二伯，过年好！”闫校长听出这是侄子金锁：“锁儿，你怎么回来了？厂子不忙了吗？”金锁满脸笑意：“订单都赶完了，回老家安安心心过个年！”说罢扬起手中的十五年西凤：“懿翎姐和多多回不来，我哥俩陪老校长吃个年夜饭！让俺婶儿啥都别备，就把那臊子面汤调得酸酸的、汪汪的，我可想死这口了！”

饭菜上桌，酒过三巡，闫老师沉吟道：“咱爷仨同一桌吃饭真难得，距上次有多少年了……”“三十年！”二人抢着齐声答道。“上次我们是不约而同。”“这次是相约而来！”二人配合默契，像电视里的岳云鹏和孙悦。话毕，大家半晌无语，沉浸在往事里。

三十年前，县中心小学闫校长有份特殊的荣耀：他的本家侄子闫金锁、外甥黄建军都是品学兼优的尖子生。面对旁人的赞誉，闫校长却忧心忡忡：“这两孩子都是农村娃，家里条件苦，希望知识能够改变孩子们的人生。”

人生的十字路口说到就到。初中毕业后，被市重点高中录取的金锁和建军，都选择了就业养家。恰巧县农机厂招工，二人名列招考前两名。厂长接见了哥俩，脸上神情无奈：“这次打招呼的人太多了，我给你们争取了特招政策，赶后天交三百块钱保证金，就能来上班了！要不，就只能招这些人了……”说罢，指了指桌上一沓厚厚的条子。送哥俩出门时，厂长满脸歉意：“厂子急需人才，我都想给你们把钱垫上，可这纪律咱不敢违反啊。记住，三百块、后天！”

三百块就是人生！晚上，建军给奶奶喂完药后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急匆匆地赶到家族里唯一的“公家人”闫校长家里，进屋却发现金锁已经满眼通红地坐在凳子上！夜市上，擀面皮、蜂蜜粽子、油糕端上了桌，建军金锁风卷残云，闫校长闷坐一旁，无言抽烟。听着两个小伙打起了饱嗝，闫校长慢条斯理地说道：“今晚你们就住我宿舍，明天你们骑着我的车，去周公庙、五丈原玩玩。”“二伯，那钱的事……”“不用操心，我已有安排！”

少年人的烦恼，来得快更去得快。第二天，哥俩在周公庙的润德泉旁许了愿，又去五丈原的诸葛庙里烧了香。回来的路上，建军骑车冲进了水沟，金锁把裤子扯了个口子，但大家还是满心欢喜，因为少年的人生即将走向光明！

晚上下起了雨，闫校长的脸上阴晴不定：“你们了解农机厂吗？”“当然了，那是咱县最大的工厂，能造旋耕机！”“工人们穿一身劳动布，每天自行车后夹个饭盒，一上下班像流水一样过马路，可神气了！” 闫校长在二人的叽叽喳喳中低下了头，再次抬头，已是眼含热泪：“孩子们，现在社会发展的这么好，莫要辜负大好年华、天赋才华呀！农机厂不是不好，但寒窗十年，是为了造旋耕机吗？即使没有周公之德、诸葛之才，也应该学一身本领、创自我价值！相信我，生活的苦难是暂时的，只要不停赶路，总会峰回路转，继续求学吧，这农机厂咱不去了！”

一时间，金锁泣不成声，建军满面通红：“您说得对，可是……”闫校长把两个小布包塞到二人手里：“金锁爹去世的早，建军的爷奶都有病，但学成归来才能更好报答家人！先拿着这个去宝中报名，今后的学费我给你们凑！”建军打开布包，里面有二百块纸币、一块电子表。金锁着急了：“二伯，懿翎姐上大学了，我婶又没工作，您也不宽裕啊，我们怎能拖累您呢？”“别说了，我今生是你们的长辈，也永远是你们的老师！”

往事，在微醺的醉意里重现，刚强汉子建军潸然泪下：“真正改变人生的，是大舅那番话！”那个夏天，建军跟着村里的建筑队打工，专捡最累的活儿干。包工头可怜建军的经历，便按大工的标准给他发工钱。一个暑假下来，他竟然挣够了高中的学费！后来建军高中毕业，考取了不收学费的军校，提干、转业，一路步步坚实。“在建筑队时，人家说我们盖的是县公安局的楼。我当时就想，自己将来一定要在这里上班！”闫校长笑了：“你转业到公安局当了局长，这也算梦想成真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到金锁，他的故事有一些戏剧性。此刻，这位商界精英趴在桌上，哭到直不起腰。原来，金锁回家没几天，农机厂捎话让他去上班。一脸懵懂地来到厂里，厂长说保证金有人替他交了。“起初，我以为是二伯交的，一年后才知道，是建军拿着二伯给的钱、卖了电子表，替我凑的！”说到这里，两位年近五旬的男人，久久拥抱在一起。

九十年代中期，农机厂经营不善，面临倒闭。这时，有人要承包农机厂，这个人就是金锁。头脑活络的金锁拉来专项贷款，为陕汽生产配件，工厂一年后便转亏为盈。再后来，金锁在有色金属加工中找到了商机，一口气开了五间工厂，近年一直在湖南发展，事业如日中天，但常年商界打拼，难得回家一趟，成了金锁的一块心病。

“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年事沉与浮！锁儿，你现在应当达则兼济天下，要为家乡做点事情啊！”金锁满脸敬意道：“二伯，这趟回来，我准备在西山建两所学校，让山里的娃们接受最好的教育，个个能出去干一番事业！”建军及时跟进：“我们哥俩来，就是想请大舅复出，担任名誉校长！”闫校长端起酒杯，满脸嘉许之色：“山间植秀木，桃李报春晖。正道无歧路，男儿志鸿鹄！来，老师敬你们三杯！” （作者系宝鸡分公司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