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很陡的路。
也许是幼时身躯太小,长大后又不曾走过,“又长又陡”,便成了那条回乡之路给我最深的记忆。
那是去镇上的主要通道,因为不好走,大人很少带孩子一起,彼时“去镇上”就显得非常稀罕,母亲爱干净,每次都要给我们姐妹换上干净的衣服鞋子,儿时玩心重,走路脚下带刺,扬起一阵尘土,仿若腾云驾雾。此情此景免不了被父亲一阵呵斥,但斥责的有效期仅仅几分钟,因此去一趟镇上堪比大人下地干活,整个裤脚鞋子都钻了土。
于是,小孩子去镇上的机会更少了,村口那户人家门口的大石头便成了娃娃们的“望亲石”。
“我去村口等我妈,你去吗?”
这是小伙伴们之间常见的邀请,被邀请的人往往欣然应之,这看似乏味的等待其实非常有趣——外出回来的人大多会带些吃的玩儿的,于是,这个活动便有了五分的期待;路非常陡,远远就能看见人影,却又辨不清,于是添了两分悬念;碰上其他外出回来的人,给塞两颗糖果,甚至什么都不给,单单夸赞几句,又增了两分的惊喜和满足;几个娃娃看着长长的路以及周边的景致,天马行空地吹牛、畅想,于是最后一分乏味都被挤走,只剩下清脆的欢笑声。
儿时,父亲在外地工作,两个姐姐去了学校之后,我便是“望亲石”的常客。有段时间母亲因故经常要去镇上,时间久了,我不再满足从村口眺望,自己顺着那条路一边玩一边往下走,摘一把路旁的小花,捡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子,大多时间就在磨蹭中过去了,还没走多远,母亲匆匆的身影便出现在路尽头的转弯处。她担心我一个人在家,来回总是急急忙忙,一边喘着气擦汗一边牵着我的手说教一番,让我以后再不许独自一人出村子。
于是再跟小伙伴畅想的时候,我多了一个期盼:如果能把路修得光光的,大家就可以坐在地上滑下去了。
“那怎么上来呀?”有人问。
我没答上来。
上小学后,族里一个爷爷买了辆拖拉机,再去镇上就方便了很多,大人小孩总是挤半车厢。拖拉机声音大,说话都要凑着耳朵;车子一颠簸,牙齿都跟着车子的频率打颤;遇上大点的坑,整个人都要腾空。但那时,没有人觉得这不安全,相反,大家都为外出刚好碰见拖拉机感到幸运。
三年级,我随家人搬到镇上,借族里爷爷的拖拉机拉了满满两车行李,我被母亲用被褥卡在一堆旧家具中间,防止被边边角角磕碰,露着半个脑袋的我看着身后被尘土遮得不真切的路,它依旧又长又陡。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么一走,我就再没走过这条路了。
随后而来的两次搬家让我离故土越来越远,村子偶尔的红白喜事都只需要父母回去,我也因为“学业重”“工作忙”抽不开身,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二十余年。
前年深冬父亲病重,我原打算开春后带他再回村看一看故人,却因疫情耽搁。
半个月前,我带着女儿去“杏花谷”赏花,丈夫开着车问我:这个村子跟你们村子有多远。
我没回答,等到车子到了一个小十字路口时,我指着右手边:“往上一直走就是了。”
丈夫惊讶:“这么近?”
是的,如今那条路已经拓宽成水泥路,村子也在扩建,抬眼看去,似乎步行十来分钟就能进村,而开车更是不在话下,快捷程度一如我当初幻想的“滑下去”,且不必被如何上来问到哑口无言。
但我并没有回去。
老宅易主,幼时的玩伴早已嫁人,父亲也已离去,少小离家二十余年,虽然惦念万分,但近乡情怯,我不愿被人当做客人,笑问“从何而来”,却不知如何作答。
(作者供职于蓝田公路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