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自新从几个月前验收完安乐人居工程，回家后就得了一场怪病，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气管一般，沉沉地。去过医院好几趟了，却怎么也找不到病因。
“陆局早！”看到领导迎面上来，下楼梯的小严急忙侧身让了让，问了个好。
“早！”他减慢了速度，舒缓了一口气回应道。
到了办公室，打开窗户，凛冽的秋风带着些许寒意吹了进来，他这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陆自新是去年6月调到振兴县住建局任副局长的，此前，在局下属事业单位房产管理所当所长。
想起那次升职，到现在都觉得突兀。那天他正在已脱贫的帮扶对象王福宁家入户。看过了福宁养殖场的情况，正在和王福宁拉家常，手机铃声响了。
看到是个陌生号码，他没有犹豫，直接按下了挂断键。那段时间，振兴县电信诈骗频发，公安局一批一批地出警抓嫌犯。
正当他打算继续听下去的时候，手机再次响了起来。他厌烦地摆了摆手，拿起来一看，却是住建局一把手李局打来的。
“陆自新，你搞什么名堂？火速到我办公室来！”嘟-嘟-嘟-，不等他反应过来，电话就被重重地挂断。
“什么情况？”他眼前浮现出李局平素那儒雅的面孔。不敢怠慢，立即返程，半小时后他站在了李局办公室门口。
敲门进去，李局却不在。屋子里七八张面孔，县纪委的刘书记和组织部的李部长赫然在列。纪委怎么会找我？他心里犯起了嘀咕。
“陆自新同志，按照县委安排，我们对你进行了相关调查。”刘书记顿了顿。“你是一名合格的党员，请你牢记使命，廉洁自律，始终当好人民的勤务兵。”
“下面宣读任命文件。”李部长接过话音。“县人民政府决定：陆自新任振兴县住建局副局长，试用期一年。任职文件自今日起公示。”
啊？他既兴奋又吃惊，怎么事先没一点风声。
“陆局，好好干哦！”在他错愕的表情中，离开时的李部长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定一定！”看着窗外耀眼的阳光，他连声回应道。待走出局长办公室，他才看到了站在楼梯口的李局长，喝醉了酒一般，脸涨得通红。
二
李局长好翰墨，书法作品在振兴县小有名气。陆自新自调到局里那天起，就没少被李局拉着欣赏他的墨宝。
“看看！看看！自新，你觉得怎么样？”李局指着红木办公桌上新写的字满面红光。“这字啊，得下功夫练，四十载春秋啊！”说这话的时候，李局通常都会把右手掌放在桌上，好像那就是春秋。
李局学书法师道柳公权，然而，他的字丰腴光洁，全无“柳体”之遒劲瘦硬。
十多年前，李局还是乡镇的一般干部，登门求字的就已不少。“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每出一幅，就有几十上百元的润笔收入。后来，李局仕途青云，润笔费也水涨船高，坊间传言从几百到几千，从几千到几万，最离谱的，据说某商人评其字堪比王羲之，直接给了一套房子。
这些年，李局忙着参加各种书会墨会。无师自通地，他还研究起了古玩。经常有人把一些东西带过来让李局鉴赏，陆自新就曾看见他在办公室捧着一尊泛着绿锈的鼎炉俯视仰就，那模样不像住建局长，更像是鉴宝的专家，专业而专注。
李局在工作上和善亲民，找他办事的人都被奉上烟、茶，有的临走还能顺上一幅墨宝。然而，李局也有严厉的时候。比如7月杨生民来局里谈安乐人居工程竣工验收，陆自新领着去找他签字，他却严肃地板起了脸：“工程安全事关生命！你还是深入整改后再来吧！”改而不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三
杨生民是腾达建筑公司的老板。两年前成功竞标了振兴县安乐村人居建设项目，去年年初工程竣工，验收申请递了一次又一次，却迟迟等不到住建局工程验收。
安乐村位于县城西南，那一片以前多有棚户区，基础设施缺位，环境破落脏乱，为了改颜换貌，造福民生，振兴县多次调研规划，最终上马了人居改造建设项目。
陆自新参加过县里的调研。那是个雨天，安乐村的通村土路满是泥泞。车进不去，只能步行，雨水在路上在田地汇流，亮晶晶，一脚踩下黄泥四溅。走进棚户区民居，外面雨挂水帘，屋内小雨淅沥，村民们看着调研的干部，眼神中尽是期盼。
对于安乐人居建设工程，陆自新也有些了解。当时他还在房管所任职，被局里抽调和其他科室人员一起，由一位副局长带队对工程进行过一次施工质量安全检查。
检查从早晨一直到中午，一切都进展顺利。杨生民始终陪着检查组，每到一处，介绍详细，许多项数据，他都说得清清楚楚。
正当大家以为检查圆满结束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不远处脚手架上施工的工人不小心碰落了挂在管子上的扳手，附近的工管科干部小严眼疾手快，一把拉开了旁边的一名工人。悲剧没有发生。然而，落下的扳手砸在脚下水泥板上的声音却引起了小严的注意，他俯下身来，仔细观察，随着扳手的再度砸下，水泥路面溅起了碎片，下面露出了幽黑的空洞。
带队的副局长脸瞬间白了，叫过杨生民就大骂一通。陆自新心下也是一沉：民生工程都偷工减料，这杨生民真是坏了良心。愈是这样想，杨生民的形象就愈发一落千丈。
这件事在陆自新心里留下了阴影。想起那些村民的眼神，他如坐针毡。所以，刚到任住建局，第一件事就是翻出当时的调查结果，虽说最后症结归于筑路的包工头，但对于杨生民，他仍然心有余悸。
杨生民来找他谈竣工验收，他心有抵触，但想着职责所在，在仔细审查完资料后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哪承想，李局比他还严格，心里的那丝担忧也算是落了地。
四
李局可能还是记挂着能让群众早点入住新屋。
9月初，住建局终于组织人员对安乐村安居工程进行了竣工验收。这一次，李局点将由陆自新带队，还专门请了第三方机构对安全状况进行全面评估。
陆自新检查得特别细，一项一项地验，一钉一卯地过，丝毫不肯放过任何细节。杨生民还是全程陪同着，他介绍得愈加耐心，听着好像比上一次还要详细许多。
验收完毕，临走，陆自新远远瞥见杨生民似乎往他车后备厢放了什么东西。回到家打开，才发现原来是一幅字画，而落款人如雷贯耳，赫然是当代的某位名家。
看着字画，陆自新心动了。
验收报告很快就出来了，工程质量完全合格。拿到报告的那一刻，杨生民长出了一口气，而陆自新，却突然间呼吸不畅，似乎那验收报告是烈性病毒一般。
李局最近深居简出，就连前些天班子成员组织理论学习，都是由分管监察的另一位副局长主持的。在第一天学完的下午，陆自新胸闷气短的毛病却加重了。妻子让他再去医院检查检查，他连连摆了摆手，吃了药就去了书房闭门不出。
那一夜，书房的灯彻夜亮着。天亮的时候，晨雾弥漫，他拿着一个文件袋出门了。
陆自新去了杨生民住的小院。走到了才发现门口还站着多日不见的李局，他的手上也拿着一个文件袋，所不同的是，他的近乎瘪着，而李局那个百十份文件般厚。
李局看到陆自新，表情极不自然。再往陆自新手上一瞅，心领神会似的，突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杨生民打开门，看到住建局正副两位局长都在门外，心里不由得一惊。等他们把手里的文件袋交给杨生民离开，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杨生民想起几天前李局挥毫写就的那副“宝光盈袖”的字还被丢在车上，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五
陆自新回去之后便去了县纪委。
住建局还是长久不见李局的身影。直到11月初的一天，刚到办公室的陆自新打开电脑，赫然看到一条新闻：“振兴县原住建局局长李珅和因严重违纪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陆自新绽开了笑容，他的病不治自愈。
“面对新征程上的新挑战新考验，我们必须高度警醒，永远保持赶考的清醒和谨慎……”外面的广播传来语重心长的话语。
转过身子，打开窗户，初冬的霜花依旧洁白，一股清新的风回环激荡在天地之间。陆自新不禁为之精神一振。
（作者供职于阎良管理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