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五点多钟,起床开窗,会看到奇异且绝美的景象。天地一片红粉。天空中,尤其是东边方向,更是遍布桃花色薄云。这红粉最为晕染的时刻,也是鸟鸣最为繁盛的时刻。叽叽叽叽、啾啾啾啾、喳喳喳喳……各类不同的鸟鸣如云中掉落的雨珠一般掉落在纸窗上,玻璃窗上,混凝土上。于是,鸟鸣谈论大地,说是洁白的纸,说是透明的玻璃,说是坚硬的水泥,说是柔软的土。我在纸窗前,见过太多的鸟。上初中之前,我一直住在乡下,左邻右舍并无一家有玻璃窗,户户皆是纸窗。乡下人心良善,往往在自家窗台上摆撒一些人所不食的秕谷或昨日剩下的米饭,让鸟儿也有早餐吃。故而这些窗台上,往往落满许多生有羽翼的可爱生灵。窗纸不透明,视线无法穿过,但却能映出影像。我坐在窗前写作业的时候,常一抬头就能视见鸟儿们活泼蹦跃的身影,有声有形,仿佛看皮影,精彩纷呈,有时一看就能看一早上。在功课琐烦的小学,这些于云间掉落,又在窗台上蹦跃的鸟鸣,给予了我太多快乐,让我的童年不至于被作业的愁苦填满。老家没有可读初中的学校,我到了上初中年龄,父母带着我搬至县城居住。新家的窗也由纸窗变作了玻璃窗。玻璃窗不挡视线,我坐到窗前写作业的时候,便常为窗前的树绿花红所逗引,东张西望地看,看得满心欢喜。尤其是夏天的时候,一看到这些绿树红花,就觉得一天的暑热也过去了,臂膊上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的凉意,那些凉意是从自然的红绿中生出来的。玻璃窗前也依旧有鸟儿,因为我还保留着在窗台上撒米的习惯。只是这些米已不是从自家地里种出来的,而是在市场上买来的,是商品粮,不过鸟儿吃得惯。它们吃商品粮与吃农家粮几近无异,一样地叽叽喳喳,一样地蹦蹦跃跃,把从云间带来的清脆鸟鸣,一点点撒在我的窗前。只是耳中这与记忆里仿佛一模一样的鸟鸣,和目中这与记忆里看似一样却全然不同的米粒,常常勾起我一点惆怅,一点很淡很淡的惆怅,并且混杂着点寂寞和迷惘。像烟,像雾,像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东西,萦绕在我小小的心上。后来上了高中,再上了大学,去了市里,也去了省里,眼前的道路愈来愈宽,脚下的土地却愈来愈少。眸目所及,皆是灰硬的混凝土。偶尔能看到一小块柔软的黄土,也被围栏围住,在公园里呈展,仿佛博物馆里的珍贵藏品。高中和大学,我都是住校,窗台为公有,不可自己随意撒放米粒,鸟儿们饱餐后遗下的五颜六色的鸟粪,室友们也多觉嫌恶。万物有灵,鸟儿也识人眼色,懂得情感之喜厌,故而来得次数日渐减少。有时候太想念鸟儿,我会故意起早一点,准备一点清水和米,悄悄坐阳台上,等着它们来。可鸟儿们不来。它们从粉红色朝云里飞出,在我头顶不远处盘旋一会儿,又飞回了云中。一阵阵晶莹的鸟鸣如玉珠般坠在我准备好的白米与清水中,我不能辩识它们属于哪一只鸟。不久前,回了一趟老家,再次住进了阔别多年的老屋。现在它已经是由爷爷奶奶居住了。纸窗木桌,菜瓮水缸,大大长长的黄土炕,老屋内一切仿佛与时代格格不入,踏入屋中的一瞬,竟恍然有种穿梭时空之感。但毕竟生于斯长于斯,足程所及,记忆所生,随着脚印一步步踏满小屋,往昔也如幻灯片放映般在脑中浮现。我走近既熟悉有陌生的米缸,揭开缸盖,映入眼帘的是一色黄澄澄的小米,粒粒晶莹,颗颗饱满,不禁泪氤眼眶。我知道,这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米。熟稔地抓出一小把,细细碎碎地撒在窗台上,不多时,纸窗上又映出了满身羽翼的美丽生灵的影子。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其声也啾啾,其乐也融融。我搬来一把凳子坐在窗前的桌子旁,就像十几年前那样看着它们,一看就是一早上。用舌头将食指舐湿,继而轻轻于纸窗格上戳开一个小洞,眼睛透过小洞,温情地看着这些欢愉雀跃的生灵。它们一个个吃得肚子鼓圆后,便振翅跃下窗台,在院中闲庭信步,似是散着饭劲儿,优哉游哉。窗前的眼睛,却在这悠游中,受了极大的震撼——这些云间掉落的鸟鸣,在经历了那么多玻璃,那么多水泥之后,终于,又落在了柔软的泥土之上。(作者供职于陕西路桥集团第四工程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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