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祁阿辉母亲自幼丧母,她的生父很快再娶,继母不待见我的母亲,便将嗷嗷待哺的母亲丢给了她的爷和婆。母亲的爷和婆,实际上就变成了母亲的父母。母亲的爷和婆是乡下人,爷上过私塾,见过些世面,更因为疼惜母亲是没娘的孩子,后来便和婆执意将不满六岁的母亲送进了乡里的完全小学。从家里到乡上的完小走官道得五里多路,抄近道走小路能少走二里路,但比官道偏僻得多,要经过一片乱坟岗子和一个取土壕。那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刚解放不久,农村人少,冬天野外不时有狼和野猪出没。天色尚未大亮,黎明的乡间小路上走着母亲和她的爷。爷孙俩边走边说着话,爷说人声能把妖邪之类的东西逼走。爷不但喜欢听母亲背书,还让母亲唱学校新学的歌和婆教给她的戏,一老一少的声音在晨曦中传得很远。婆爱听戏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每逢乡里赶集或者有人家过红白喜事,县里的戏班子甚至外省的戏班子赶来献艺挣钱,母亲说婆便领着她,撵着戏班子跑到离家十几里外的村庄,就为看一眼喜欢的小旦青衣。婆在听戏回来的路上反复学着台上戏子的唱腔,推敲唱腔念白,叫母亲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学唱。婆最爱秦腔《三滴血》,尤其爱唱“虎口缘”那一场戏。婆说,丫头,给婆来段“虎口缘”。我那小小年纪的母亲便立刻化身为戏中的莲香,用稚嫩的嗓音边走边唱起来:“未开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深山寂静少人过,虎豹豺狼常出没。除过你来就是我,二老爹娘无下落。你不救我谁救我,你若走脱我奈何。常言道救人出水火,胜似烧香念弥陀。”婆孙二人一路吟唱,引得行人驻足观瞧。班上组织集体活动,母亲作为文艺积极分子,表演了“虎口缘”。老师说唱得不错,可惜内容陈旧,要反映新社会新风尚的,最好是新词。那时眉户戏《梁秋燕》一经问世广受群众喜爱,曾流传有“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饭”之说,“菜叶搓绿面,小蒜卷芝卷,油勺儿吃去香又甜,保管他一见心喜欢。秋燕只觉心里喜,放大脚步走呀走得急。”这段梁秋燕唱词最是家喻户晓,一到放学路上,到处可见女学生嘴里唱着“秋燕只觉心里喜,放大脚步走呀走得急。”不止女学生喜欢,农村妇女们大多都能来上几句。母亲说婆也爱听《梁秋燕》,时常来一段《三滴血》,再唱几句《梁秋燕》,爷有时也来几句《周仁回府》和《铡美案》里的戏词,虽没有婆唱得委婉娇俏,粗犷中倒也显出荡气回肠。母亲说她的语文老师认为她身上有文艺细胞,长大应该从事和文艺有关的工作,曾建议她参军做个文艺兵,成为毛泽东思想照耀下文艺战线的一员。在母亲初中毕业前,她的爷和婆因操劳过度,身体都不太好。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母亲毅然放弃了读高中考大学,而是考取了初中专,被西安一所全国知名的无线电工业学校录取。母亲毕业后被分配到天津,刚挣了工资准备报答爷和婆的养育之恩,二老却先后因病撒手人寰,孙欲孝而亲不在,令人唏嘘。母亲有好几次做梦,都梦到婆给她唱《三滴血》和《火焰驹》,而一旁的爷则是《周仁回府》里周仁的装扮。母亲从天津调回陕西后,架不住日常生活的烦劳琐碎,在海河边养成的时髦习气渐渐被大西北的土气所淹没。有一天,母亲将她自己和已经上小学六年级的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原来她和厂里的同事到西安出差,忙完事情,带我专程去易俗社看了秦腔折子戏专场演出。我第一次在剧场看了秦腔“虎口缘”,觉得台上小旦的服装和长相比唱功好,我更喜欢看一出叫《看女》的丑角戏,不时和邻座的观众一起哈哈大笑。回家路上,母亲说起自己年轻时不但会唱歌唱戏还会跳秧歌,毕业后到天津上班,厂里的年轻同事多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大中专毕业生,单位经常搞文艺汇演。我说起在相册里见过母亲那时留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和同伴一起跳秧歌舞的照片,她同事在一旁打趣地问有没有男青年当年被她的大辫子和秧歌舞迷住了?母亲笑而不答。后来母亲回忆说,她在汇演时表演了歌剧《白毛女》中喜儿的经典唱段:“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厂里的一位男青年扮演的杨白劳唱到:“人家的闺女有花戴,爹爹无钱难买来,红头绳扯了二尺,亲手与儿扎起来。”台下一片叫好声。也有籍贯江浙一带的男女同事唱了越剧《红楼梦》宝黛初见的唱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骼清奇非俗流。”我猜测母亲在那般青春年华里一定有过五彩斑斓的梦。后来母亲从厂里的一个部门调到了厂子校,子校的阅览室里藏书多且报刊杂志种类全,母亲在工作之余喜欢坐在阅览室里静静地读书看报。阅览室的报刊书籍教职工可以借阅带回家,我就是在那时候才读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书刊,令我激动不已,眼界大开。高三文理分科时,我毅然选择了文科。高考备战前学习特别紧张,身边每个同学都在埋头苦读,而我在此时突然迷上了诗歌。彼时正值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诗歌热,我陷入对诗歌的狂热痴迷中不能自拔。看到一本非常有名的文学期刊推出了几个青年诗人的诗歌特辑,我除了羡慕他们的才华,觉得只要我努努劲儿,也一样能写出那种水准的诗歌。学习之余,几乎每天都要抽时间写诗。诗里有我不能对人言说的自负与叛逆,有对未来生活的迷惘和憧憬,当然还有青春期的朦胧情感,这一切彼时只不过是作为一个城郊厂矿子弟和高中女生该有的情愫,而我则试图通过诗歌将它们抒发得更为强烈,更为尖锐。母亲读了我贴在卧室墙上的十几首诗,皱起眉头,说看我写诗都快魔怔了,高考作文应该不会考这些吧?我顿时觉得一向爱好文艺的母亲瞬间变得十分俗气,有些不屑,也有一点气恼,就和母亲顶了几句。母亲放缓语气,带有鼓励性质地说我的诗写得不错,但高考在即,让我把写诗的念头暂且放一放。母亲说她年轻时也喜欢诗,和文艺沾边的都喜欢过。我记起家里的某个抽屉里,放着母亲多年前的两个诗词摘抄本,纸张发黄,墨迹陈旧,看着眼前母亲因操持家务变得粗糙的双手,突然为母亲感到惋惜和心疼。权衡了一番之后,我暂且放下了诗歌。然而没几天,我很快又迷恋上了流行歌曲,嘴里时常哼唱着从收音机里“每日一歌”栏目和电视上明星演唱会学到的港台流行歌曲,乐此不疲。一天晚饭时,母亲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又就专心备考一事对我进行了一番批评规劝。我自知理亏,闷头吃饭。父亲说,孩子想唱就让她唱吧,心情也很重要的!说完,父亲还用筷子敲着碗边,唱了一首俄罗斯民歌,那是他在上高中时跟俄语老师学的。父亲唱得颇有些陶醉,还面带得意之色地说他老师曾夸过他有文艺细胞。母亲白了父亲一眼。父亲冲我眨眨眼,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作者供职于省公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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