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3期 第2352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25-04-22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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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秦坡—— 岁月与记忆的沉吟
新闻作者:


文 / 张永涛
日头升起又落下,云彩聚了又散。掐指一算,三四十个春秋就这么溜达过去了。我回了一趟周秦坡,瞅见好多张面孔都生得紧,那些年长些的,我也得仔仔细细端详半天,瞪大眼珠子,干张嘴,愣是不敢冒然喊出名字,连辈分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全叫时光给磨没了影儿。村子老了,可人还正年轻着哩。

甲辰年清明后,眼黑婶被安葬在了老鼠伯身旁。
二十多年前,秋庄稼刚收完,老鼠伯在自家门口的路边,端着一个内壁发黄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沫子茶,他倒出纸包里的一把药片,扔进嘴里,喝了一口浓茶。我说:“伯伯,书上说药不能这么吃。”他说:“咋吃都一样。”当天下午就刮起了大风,白杨叶子落满了整个村庄。到了夜里,老鼠伯就去世了。眼黑婶瘫坐在炕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反复嘟囔着一句话:“吃了那么多的药,咋就没救过来哩?”
打那以后,这个家就靠眼黑婶操持了。她带着儿女们在田间地头,历经风雨,挥洒汗水。收了小麦种玉米,旋耕、播种、施肥、浇灌、除草、收割,十多亩地就是她全部的指望。摊场撵麦子、晒麦子,金灿灿的麦子被一锨锨装进麻袋,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地往家拉,她家的粮仓总是塞得满满的。她还养了几头猪,一群鸡。她不是给猪拌食,就是给鸡拔草。那些家禽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都长得膘肥体壮,一个个都变成了钞票,改善着这个家的生活。眼黑婶比老鼠伯幸运,她瞅见了家庭的兴旺发达,也瞅见了村庄后来的变化。
眼黑婶的葬礼,是我回周秦坡参加的最近一场葬礼。茶摊、戏台、服务队、锣鼓队,几乎啥都是劳务外包的。
茶水摊旁,戴着茶色大框眼镜的茶师傅抓起一把茶叶扔进茶壶,添满水,把茶壶架在炭火炉子上,抽根烟的工夫,就等着茶水烧开。有人在旁的板凳上坐下,从茶几上的搪瓷盘子里捏起根烟,打着火,点燃,深吸两口,看样子是在等这壶茶。茶味苦涩,可回味起来却让人上瘾,茶还能解乏。慢慢地,围炉的人多了起来,一壶茶倒了几杯后,人们的话题也多了起来,东拉西扯,重要的不重要的,是事儿又好像不是事儿,闲言碎语,就这么随意地聊着。
那些老得不能再老的长者,他们心里装着自己的村庄,即便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也要来瞅瞅葬礼,他们凝视着,不知道在琢磨些啥。我瞅见多年没见的发小,瞅见儿时的伙伴。他们也都到了不惑之年,岁月在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他们也曾怀揣着走南闯北的梦想,可最后都没走出村庄,成了村庄的中坚力量。我也瞅见不少娃,在嬉笑打闹。他们像田里的庄稼、地头的野草一样,拔节生长,他们是村庄的未来。
村庄的灵魂守护者独自站在十字路口,朝我招手。他面带微笑,指着我头上的孝帽,让我也给他弄一个。我说:“这可不是谁都能戴的。”可他特别执着。我找个借口离开,过了好一会儿,他还在原地,找我的影儿。我终究没躲过他的眼睛,他抓住机会,抬起脚后跟,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我头上的孝帽。这事儿以我的阅历还判断不了。于是,我把这事告诉了眼黑婶子的儿媳妇,她说大家都同姓,可以给他一个,随后就在屋里找了个孝帽。我拿着孝帽递给他,他戴上后,又问我戴得正不正,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微笑着走向灵堂,点燃三炷香,磕了三个头。然后,消失在看戏的人群里。
秦腔戏台下面的人越聚越多。这几年受疫情影响,村庄里还没聚集过这么多人,因此呢,戏班子的人特别来劲。他们穿着戏服,既能扮王侯将相,又能演各路神仙。他们一会儿唱悲剧,一会儿唱喜剧,一个晚上,把村里人带进了一场场虚幻的世界。直到夜深了,人们才陆陆续续散去。最后一个观众嘴里念叨着:“回吧,明天还得早起烧纸。”不知说给谁听。
黎明时分,送葬的队伍排成了长龙,长子在村头已经摔了孝盆子,而最后一个人这会儿才出发。唢呐声传遍整个村庄,每家每户门口燃起表纸,或者点起麦草,他们与眼黑婶子做最后的道别。打今儿起,那片坟地,又多了一个新土堆。三年之后,这里将会立起一块碑,这是一个站立着的灵魂。

三十多年前,一个冷飕飕的冬日,薄雾像层纱似的罩着整个村子,还混杂着几户人家烧炕和做饭的气味。我挎着母亲缝的格子书包,从村小学慢悠悠地往回走。绕着涝池转悠,瞅瞅水面结冰没;爬上柳树杈,瞧瞧鸟雀们回巢了没;再把碾盘掀起来,瞅瞅谁家碾完辣椒没扫净,然后用舌头舔湿手指头,去蘸那残留的辣椒面。此刻要是能有个大蒸馍,那可就美了,可惜,大蒸馍被母亲高高挂在厨房的梁上了。
迷迷糊糊间,我被一个路人给吓了一跳,那人扯着嗓子喊:“还不回家,你爷殁了!”我抓起碾盘上的书包,撒腿就往家跑。一进家门,那气氛紧张得能掐出水来,族人们进进出出忙活,家人们已经给爷爷穿上了寿衣,把他抬到床板上,爷爷脸上盖着的麻纸很安静。长辈们分头去给亲戚们报丧,陆陆续续有族人来探望,地上那瓦盆里,纸张烧得哔哔响,烟灰乱飞,哭声时不时地就冒出来。夜越来越深,村子里渐渐安静下来,我家院子也开始沉寂,那发着微光的灯泡下,累得够呛的亲人们慢慢缓过神来。可就在这当口,爷爷突然坐了起来,环顾四周,有些生气地说道:“这么冷的天,不把炕烧热乎,把我搁床板上干啥?”这一下可把在场的人都给吓坏了,大伙又手忙脚乱地把爷爷挪到炕上,给他喂热水。爷爷这才安静地睡过去,可这一睡,就再也没醒过来。有人说,爷爷走到半路,可能是忘带啥东西,又折返回来了。
天边刚泛起一丝亮光,村子渐渐清晰起来。阴阳先生带着罗盘来到我家,母亲把爷爷的箱柜盖板翻过来,上面用毛笔写着爷爷的生辰八字。阴阳先生据此推算了一番,开了一张单子,写明了入殓和安葬的时间,哪些属相的人得回避,还有每一七的日子。随后他又去查看了西壕那块要埋葬的地,定好方位,村里的匠人们就开始挖墓穴了。那小麦长了一扎来高,这会儿得给逝者让路。庄稼人爱惜庄稼,匠人们挖墓穴的时候,费了好大劲儿,尽量让小麦少受点破坏。肥沃的土地一锨锨被挖起来,地上的土堆越堆越大,地下的坑越挖越深。
家里请了吹鼓手,张三来了,唢呐手去迎一趟;王五来了,唢呐手再去迎一趟。那唢呐手的腮帮子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吹出来的曲子,像是在诉说心里话,又像是被赋予了灵魂,让人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村里但凡有人离世,爷爷也感慨过:“不知道啥时候吃我的臊子面。”这话,爷爷也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在西府,说吃谁的哨子面,意思就是这个人不在了。虽说这是桩悲剧事,可当地人却拿它当笑谈。
大厨是村里做饭顶呱呱的,不仅饭做得香,还会盘锅灶。他在院子里选个合适的地方,从左邻右舍借来盖房剩下的胡集块,和上泥巴,泥巴里再掺些剪成小节的麦草杆,就开始盘灶了。他心里有数,半晌工夫,两个灶就盘好了。风箱装上,用背篓背来的柴禾也堆在一旁。划根火柴,“兹拉”一声,灶眼里的第一把柴禾就燃起来了,村姑拉起风箱,一股烟顺着烟囱袅袅升起。大厨擦了把汗,点燃了烟锅。每个灶分前锅和后锅,前锅大,后锅小。前锅用来烧水下面条,后锅用以调汤。
爷爷养的那头大肥猪在后院的圈里惊慌失措地乱跑,烦躁得很。没人会告诉它,家里办丧事了。猪可能是在空气中闻到了啥,又或许是听到了啥。我琢磨着,爷爷养的大肥猪说不定就是给爷爷殉葬用的。父亲借来拖拉机,六七个人把大肥猪捆起来,抬到拖拉机上,拉到县城的屠宰场。大肥猪在吱哇乱叫中被放了血,接着扔到大铁锅里烫毛、刮毛,开肠破肚。等拖拉机再次回村时,拉回了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肉和内脏。厨师早就候着了,他挽起袖子,开始大显身手。砍、剁、切,样样都用上,肉被分了类,又用不同的法子做熟。一部分做成烂臊子,一部分卤制,一部分炖汤,还有那肥膘炼成了大油,厨师的手艺高低,在这一头猪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周秦坡总共也就三四十户人家,不算大,谁家有啥就借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能借来。为了防止弄混,有些还用油漆或墨汁做了标记。拉田、银锁、常来……这些名字,可能在端饭的盘子底下,可能在板凳腿上,可能在铁锨把上。
爷爷的葬礼足足折腾了七天七夜。这七天,是逝者灵魂在悲喜交加中折腾的过程。来人或盘腿坐在炕上,或在院子的火炉旁。他们从爷爷的少年时代说起,从勤俭持家说起,从怎么种庄稼说起,从生儿育女说起。众人七嘴八舌,零零碎碎的话拼凑在一起,就是爷爷的一辈子。一辈子的事,经不起一个下午的闲聊。

在周秦坡的东台上,那座不大的坟茔旁,矗立着一块不寻常的墓碑,在默默诉说着一段跨越时空的悲欢离合。
七十多年前,那对孤儿寡母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离别。母亲刚给儿子做好饭,儿子就被国民党部队强行抓去当了壮丁。打那以后,命运的车轮就不由他掌控了,在扶眉战役的硝烟中,他仓皇跟着部队一路往西逃。宝鸡的风,没能留住他匆匆的脚步;成都的繁华,也没能慰藉他那颗思乡的心。最后,他漂泊到了台湾,这一别,竟成了母子之间的永别。
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足以让黑发变白发,却没能磨灭儿子对母亲的思念。当他终于兜兜转转回到魂牵梦绕的周秦坡,在乡亲们的带领下,找到了母亲那座孤零零的坟堆时,他像个孩子似的,“嗷嗷”大哭起来。岁月的尘埃虽然掩埋了很多往事,可母亲所受过的苦难,却在乡亲们的口中逐渐清晰起来。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不仅要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还要在漫漫长夜里,忍受着对儿子的思念之苦,到后来,眼睛哭瞎了。
儿子没多少文化,可心里对母亲的愧疚与思念就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他请人写了一篇长文,记录母亲那悲惨的一生,还有自己在外漂泊对亲人和故乡的眷恋。他又找来匠人,把那饱含深情的文字刻在了墓碑上。也许,在他心里,这是弥补对母亲亏欠的唯一法子。
我用手抚摸着那冰冷的墓碑,仿佛能听到那些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呼唤,感受到灵魂深处的震颤。故乡的风,故乡的土,故乡的人,都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不管岁月怎么流转,不管物是人非,故乡始终在那里,等着游子归来,收留他们那漂泊不定的灵魂。

在时光的长河里逆流而上,在我还没来到周秦坡这片土地之前,它就已经见证了无数次生命的落幕和葬礼的举行。那规模有大有小,可都承载着各自的故事和悲欢。
这里,也许有人曾想模仿周秦时期的帝王将相,办一场风光的葬礼,来彰显自己的尊贵荣耀;也有人像匆匆过客,在不经意间倒下,生命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土地。土地那宽广无垠的胸怀,啥都能容得下,哪怕是一棵不起眼的小草,也能在它怀里找到安身之处。
周秦坡西边的七星河旁,那座古老的坟墓就静静矗立在那里。清朝的时候,陕西巡抚毕沅曾来到此地,在听取了地方官员的汇报后,用苍劲有力的隶书写下了“前秦安南将军窦滔墓”。窦滔,在历史的长河里,并不是因为赫赫战功而出名,他流放敦煌之旅,以及在那里发生的感情纠葛,反倒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他把家里的发妻苏蕙给忘了,可苏蕙对他的思念却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在无奈和深情之中,她把自己的情思化作一首首诗文,精心排列,用五彩丝线绣在锦帕之上,成就了流传千古的《璇玑图》。到现在,还有不少古诗爱好者沉迷于对它的研究和解读之中。每到年节,周秦坡的窦姓家族都会怀着敬畏和缅怀之情,去祭拜这位祖先。
每一阵风刮过,都会带来历史的低语。它见证了生命的脆弱和坚强,接纳了悲伤和欢乐,用沉默的力量抚慰着后辈们的心灵。而村庄承载的那些记忆和情感,将永远扎根在这片土地的深处,成为永恒的精神家园。
无论岁月如何更迭,日子依旧朝前走,新的生命在村庄不断延生。
 (作者供职于陈仓公路段)



张永涛,陕西扶风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交通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诸多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两百余篇。已出版个人散文集《一路清风》、长篇小说《周秦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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