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桥奶牛场,这条纵深五百来米的沟,是我家的亲情大本营,我大爸住在后沟,我外婆住在沟的中间位置,每逢过年过节,这条沟就不能不来,到了奶牛场对我爸妈来说,就算是回家了。奶牛场不是主干道,这住的几乎都是当地村民、市民和后沟里的小部分黑户,除了运送饲料的拖拉机司机、奶场工人和挑担卖针线头脑的小贩外,也就沟里住户的亲朋好友会偶尔走进沟里来。也可以说,沟里的四季变化是分明的,走在沟里的人却大致是那些寻常而熟悉的面孔,我现在都能想来,那时,我姐就从这条沟的最深处走向大学,周五又从大学走回后沟,她走在沟里,内心是何等的荣耀呀,她是这条沟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我大爸这位畜牧业干部,一身黑色中山装,胸前口袋上还插着一支钢笔,纯钢笔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出沟是为了工作,大爸内心也是自豪而喜悦的,从三志沟的贫民窑洞里走来,最后成了国家干部,家族史背后是个人的奋斗史。大妈在各个方面都走着和大爸相同的路线,她从三志沟邻村的破旧窑洞里走出来,后来成了一名国家计生干部,她走在沟里往往没有大爸那般从容,她下班回家的路上,手里常常要拎着一个篮子,装着菜市场买来的蔬菜瓜果,里面是一家老小当晚的口粮。大妈的工作主要是与妇女打交道,性子雷厉泼辣又幽默随和,那会,家里有计生用品,我还以为是气球,便吹起来出门玩去了,大妈看到急的直跺脚,憨娃娃,快往回走,你叫外人看见笑话呀嘛,我说玩个气球笑话啥嘛,大妈不依,她在后面撵,我在前面跑,笑声溅在乱石铺筑的羊肠小道上,跑累了,大妈拉着我的手回山顶上那个有三孔窑洞的小院里。我也能想来,逢年过节的,我爸这位青年屠夫手提几十斤猪肉来奶牛场了,这是给外婆和大爸的节礼。三姨夫会开着他那辆破伏尔加来奶牛场,破伏尔加是从三姨口中最先叫出来的,三姨与三姨夫处对象时的一天,三姨夫开车这辆车来到国营三门市,接正准备下班的三姨,三姨隔着玻璃大门看到三姨夫站在车外,脸上挂着讨好与殷勤的笑,三姨眼睛一撇,开个啥破车呀,三姨夫说是伏尔加,三姨说真是个破车,坐得多了,三姨把破车自然叫成破伏尔加,直至这辆车报废前,外婆一家人每次坐这辆车时,还总不忘对着车说一句,今天就坐破伏尔加了。节日里的奶牛场清贫而丰盈,亲人们如潮水般涌进奶牛场,走在凌乱曲折的沟道上。你要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或者是一位痴迷于小说的读者,你在奶牛场的沟里,会经常发现一个脸盘大大的,身材中等偏魁实,戴着眼睛,时常叼根烟,走在沟道上,眼睛盯着前方,仿佛随时在思考的男人,他正是作家路遥。路遥的胞弟住在外婆家的二楼,他经常来亲弟弟家,尤其在节假日,沟里的人只知道这个男人是作家,他的成就如何,他对中国文学将产生何等巨大的影响等,似乎并未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关心甚或关注,有时,三姨在外婆家的小院,一抬头看见正走在二楼楼道上的路遥,也就随口说一句,哦,作家又来了,那种口吻平常地就像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有时,更像是三姨看到路遥后,某种毫无实际意义的自言自语。作为孩子,我和我哥、我弟就更不会关心楼上的大作家了,我们和路遥仅有的间接关系,就是路遥的侄子贝贝,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皮肤白白,脸盘大大,身材壮实,眼睛小而气貌文雅的男孩。家属院里和我一般大的也就贝贝、我哥和磊磊了,贝贝性子绵软,不爱说话,反倒能和我玩在一起。一次,我们几个在我哥的带动下,又打算去仓库,走近仓库,贝贝反悔了,不愿意把头套进大铁链里,此刻,我哥已在仓库里示意我们快点进来,贝贝不去,我也不去了,我哥也不强求,起身和磊磊等孩子们,又要在仓库的箱子间穿梭跳跃了。我和贝贝在仓库边发现几个废弃的纸箱子,贝贝把我带到仓库后面的空地,空地临墙的一处是菜园。初秋的菜园已被翻整得看不见任何作物的样子了,卡其色的泥土松软潮湿,贝贝在菜园里捡来几根树枝说,我们来做家电吧。我负责将树枝插入泥土,贝贝则把箱子用手撕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再插进树枝的顶端,稍圆点的是风扇,方型的是电视机,高方型的是电冰箱,做好后,我们跑到小院外面的高坡上,看着坡下院子的劳动成果,哈哈哈地笑了,突然,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沉稳低重,喊着贝贝。家属院二楼的窗户上,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朝我们这边喊呢,贝贝回家了。也是一个初秋的午后,阳光正好,我哥又计划带我们去仓库了,贝贝不去,我也就不去了。我和贝贝坐在后院的一节树干上,贝贝穿着一件新上衣,是一件浅蓝色的牛仔服外套,我们就静静地坐着,正好等我哥等一帮孩子从仓库出来,这时,贝贝从脚下的沙堆里捏了一把沙子放在我鞋上,我也捏了一把放他鞋上,我们都笑了。玩了会,我把细沙子一把一把往他新衣服的肩膀上洒,沙子从他上衣落到我的裤子上,鞋子上,他并不拒绝,我们相视而笑,不一会,头顶正前方,家属院二楼窗户上的声音又出现了,有如低沉浑厚般地男中音的声响,叫着贝贝。还是那位戴眼镜的男人,他无疑把我和贝贝的游戏全看在眼里了,可我往贝贝身上洒沙子时,这个男人并未制止,两个孩子之间的嬉戏,在他看来,实属平凡的再不能平凡的事情了,这本就是一个平凡的世界啊。和贝贝玩沙子的那个明艳的下午,那个喊贝贝的声音,我记得很真切,贝贝微笑的面容,我也记得很真切,可是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我对他的样子始终是模糊的,只有他发出的那种有力的声音,时常在脑海萦绕回响,那是来自平凡却又不平凡世界里的声响,我知道,这个声响是伟大的。 (作者供职于西安公路研究院有限公司)
陕公网安备 6101900200096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