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星光如斗,露天地里的电影即将演毕。这一伙半桩子大的孩子开始呼啦啦走人,却又频频回头,把银幕上的人影再瞅上一眼。
他们连溜带串,经过事先看好的人家门口,其中一人迅疾将靠墙角的一把新扫帚拿到手上,在村外的大路上把它点燃了。夜色中,村庄朦朦胧胧,远山若有若无,星星闪闪,河水哗哗,路旁的树影张牙舞爪,扑过来,又闪过去。只有这火把,带着人影,向着回家的方向,不知疲倦地奔跑,奔跑。
那是电影流行的时代。那是电影荒凉的时代。那是黑白电影充斥,彩色电影稀缺的时代。那是一部电影可以被无数遍重复放映,任何时候也不缺观众的时代。那是把看一部新电影作为一场盛宴,一场狂欢而倾巢而出,万人空巷的时代。那是为了看电影不惜跑烂鞋,趟冷水,挨雨淋,忍饥受冷的时代。那是数日后还在品咂影星、歌曲、台词、细节的时代。那也是露天电影,却依然营造出“黑屋子”效果的时代。那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
那时候,一到《地道战》里唱起插曲,我们便在台下跟:“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嘿!埋伏下神兵千百万……”看了《朝阳沟》,第二天我们就开始哼那前两句:“亲家母,你坐下。咱们说说心里话……”看罢《红色娘子军》,我们学着南霸天的样子,手背后,脸朝天,一脸嚣张:“我南霸天又回来了!”看了《英雄儿女》,小娃们第二天来到刚刚犁过的地里,相互扔泥巴,学王成高喊:“董耀,董耀,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那时候,我们以为这个“董耀”既是千里眼,又长着顺风耳,是个靶子很准的神炮手!一个跟着母亲来熬娘家的小孩,第一次看罢电影,一连串的问题,把我们问住了:“那电影里的碎娃,长大了咋跟小时候不太像哩?墙上挂的那帐子(银幕)平平的,车车开来开去,咋不得翻呢?那个人挨了子弹,血流一滩,咋干急不得死哩?那个坏蛋,我一看都能看出来,咱的人咋不知道,让他做了恁些坏事哩?这回我算是看了稀奇,回到我家,我给我那里的那伙娃有啥说了……”
那时候,我们有多少耍猴子呀。麦秸垛里藏猫虎(捉迷藏),柿子树上摘红柿,庄稼地里害人,河里打江水,听老汉讲古经,打懒婆娘(打猴),逮鱼捉蛤蟆,捉萤火虫,掏麻雀窝,跳方,下军棋,打扑克,放风筝……
可无论我们正在耍啥,耍得再在兴头上,有一件事,会让我们立刻中止。这就是看电影。
如果在街上映,那好,一个个失急慌忙搬了板凳,到小学操场占地方。那里能挂银幕,街上人谁都知道。板凳该占那儿,从不出错。高板凳在后,低板凳在前。谁来得早,谁占中间,没啥好争好嚷的。三队有两个伯叔姊妹,岁数跟我们差不离,看电影最为热心,几乎回回都占着好位置。放映机的地方,也都乖乖地留好了。
太阳落山时,放映师傅来放机器,挂银幕了。今晚上这电影有得看了。可有时候,凳子占那儿,却一直没见放映师傅踪影。就有人到处打听,终于得到确切消息。原来,说好今晚在街上放,可别的地方缠住放映师傅,要求加放,把咱闪担了。别的地方有电影?那好。咱去看。一帮子娃说走就走,兴冲冲地去了。
别的地方真有电影吗?很难说。那时候的小镇,正流传一个看电影的笑话。一个问某一个地方是否放电影,另一个一脸老实相,肯定地说有,而且是《白跑路的故事》。或者,另一个一脸坏笑,说是《银幕下的狗熊》。问的脑子稍微反应慢一些,信以为真,便会接着向下问好看不好看,是打仗的还是破案的。另一个实在忍不住,便大笑着说:“哄狗哩,狗信哩。狗在茅缸吃粪哩……”
那时候,电影放到紧火处,人们也正看到紧火处,板咧,要倒片子。这得一会儿。开始四下里静默,无数的人头,拧向放映机那儿。这倒片子如果稍长,场子里就有了喧哗与骚动。咳嗽声,吐痰声,小娃的哭声,啥声音都出来了。从河对岸,从两顶头村子赶来看电影的,先前一直站在外边看,这时不老实了,开始“挤油油”,从外向里挤,里边的压着了坐板凳的,坐板凳的站起来往外抗。有人被踩了脚,女子娃被挨了身子,于是,吵闹声和骂声就起来了。好在这时片子倒好了,这一段“小插曲”立刻失去了吸引力。
最后一次看这样的露天电影,是在小城上高二时回家过暑假。这时的小镇,有了露天收费的电影院。墙外稻田一片碧绿,蛙鼓不断,一只绿蜻蜓飞进来,旁若无人,在场里盘旋。《人生》看得我泪水涟涟。为高加林和刘巧珍,也为我自己未来的命运。我已有过一次中考的失利,如果接下来的高考名落孙山,我很可能会一辈子留在乡村,而我正憧憬着进入城市。电影快毕,天空突然间电闪雷鸣,一霎时大雨横飞,观众们纷纷往外跑。未带雨具的我,并没有离开,浑身上下淋得湿漉漉,头发耷在了眼角。
这是最后的感动,为了电影,也为自己。我一直站在风雨里,一任泪和雨,在脸上滂沱。
(作者供职于商洛公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