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蜀河镇,我最想看的,是越过电站大坝的船只,在汉江上自由地航行。
蜀河电站大坝就矗在蜀河镇上游约1公里的汉江上。
10月的蜀河,太阳还格外地热烈。阳光直射下的电站枢纽,挺拔着高高的大坝,坝上驮着六七层高的发电厂房,横卧在陡峻的峡谷。原本桀骜不驯的汉水,忽地在坝前巨龙回首,敛住奔腾东泻的脚步,在坝与山半环的怀抱里聚拢了,歇息了,也温顺了。一望无际的江水,在库区安闲着,浩渺着,和着风的节拍浅吟低唱,细碎的涟漪一圈圈地荡起落下,如银的波光一片片地忽明忽暗。大坝下游,夹壁对峙,河道依旧,却少了往昔满滩的清波。曾经包容着江水的河床,袒露着石块与泥沙堆积的胸腔,如若汉江被撕开的长长的伤口,在阳光下沉寂着,也苍凉着。两岸半壁上,乱草和杂树用繁茂标记着江面曾经的高度;半壁下,危岩与乱石用裸露显现着昔日江水的身影。河底,一股细流若续若绝,如蛇般在乱石间扭动着,缓缓地向下游淌去。
坝下没了昔日江水的雄浑,自然就无了“千帆竞发下襄樊”的盛景。
立定江北岸眺望,大坝升船机坝段,露着高大的水泥坝顶,却不见规划修建的升船机。电站左岸,316国道沿江而来;右岸,襄渝铁路穿山而去,唯无了大摆江船和突突叫着的机动轮的踪影。位处小镇南街头的蜀河古渡处,高高的堤岸空望着巍峨的大坝,无奈地听着脚下细流的呜咽。
秋风掠过峡谷,与江水亲密了,与山林摩挲了,发出呜呜的低鸣。我分明听出,那不是风的歌唱,也不是林的吟咏,而是汉江船工的叹息,是遗落在峡谷间拉纤号子的回响。
梯级开发是内河水运希望所在。蜀河电站为汉江上游梯级开发规划的第六个梯级电站。但愿汉江梯级形成之日,亦是百舸争流之时。
老街
实在地说,我没弄清蜀河镇到底有几条街。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小镇人家临江依山,屋层叠着往半空里去。一条条窄小的马路忽上忽下,弯着绕着伸向小镇所有的角落。踏过没了棱角的台阶,徜徉于狭曲的街巷,歪斜着的老铺迎了你的面来,沧桑着的旧屋将你抛在身后,幽静着的老宅又引了你的目光去,于是,行进历史巷道的感觉油然而生。小镇的往昔在我眼前真实着而又缥缈着。我极力地搜寻着尘封在老建筑里小镇曾经的风采。石的路,石的台阶,石的墙基,斑驳着,黝黑着,看着我这个匆匆过客,只弥散着岁月的幽深。
得临汉江而携蜀河之便,明清时期,蜀河镇是汉江上游最大的商品集散地之一,也是毗邻陕、鄂、川三地的一处商贸重镇,既有“钱窝”之称,又有“小汉口”之誉。近代以来,先是公路、铁路兴起,后是水电大坝拦水发电,水运从此一蹶不振以至航断船绝,小镇水旱码头也就风光不在,沦落了萧条与沉寂。从老街和老街上还存留的旧宅老店,从空荡荡的仅存乐楼与数间大殿的杨泗庙和黄州会馆,还有香火缭绕的清真寺,尚可一窥当年的兴盛与热闹。
这天街上行人并不多,可卖衣物、食品、电器和杂货的店铺摊点,一家挨着一家。店家有张罗生意的,有倚门而望的,有抽烟打盹的,还有打牌赢钱的,哄孩童玩耍的……日月往复,世事变幻,水运兴镇荣商的日子成了历史,人们却还艰难而顽强地维系着经商的习惯。
走过老街又走过新街,小镇前行而又想挽住传统的脉动,似在我脚下噪动。在这个人多地少水运中断而又没什么资源的地方,人们追赶新的时代新的生活,忽地想起老街和尘封在老街里那些被丢被遗和被毁了的东西,该是小镇由衰落而重新繁荣的资源优势。于是,破损的街道被重新铺上了石板,老旧的店铺和宅屋得到保护,船帮会馆也开始整修……低矮的铺板老店和多层的钢筋混凝土楼房,在原本挤拥不堪的小镇上并立着,也杂乱着,混搭出小镇新旧交错的风貌。
走出小镇,我的脑海里明亮起小镇向历史文化名镇行进的身影。我想或许有一日,小镇重现给人们的,不仅仅是修旧如旧的老街,更有的,是千百年来靠水用水搏水而约定俗成的民风民情,还有曾经靠行船修船搬船而积淀的汉江水运原生态。
洪水线
汉江由西而东,一路容纳着秦岭南麓、巴山北坡降水,到蜀河镇时已是中游,水面甚是开阔,水势也极是磅礴。小镇便因水而兴,也便因水而患,水曾带给小镇水旱码头的繁荣,也带来洪涝肆虐的危害。每遇特大或重大洪水,临河而立的小镇,便首当其冲,难逃被洗劫的命运。
在去江北山腰间杨泗庙的小巷里,刻有历史上3次特大洪水线。一间砖房的山墙上,刻着1983年洪水位218米。另一处石壁上记载明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汉江两次水位高程。这两次水位线都比1983年水位线还高。其中万历十一年洪水比1983年最高洪峰水位线还高两米多。站在洪水线下看去,小镇大部分街区处在最低的1983年洪水线以下。除这几次特大洪水之外,小镇又经受过多少次重大水患,一次次的洪水给小镇曾经带来怎样的灾难,我无法想象。从一些简略文字得知,1983年那场洪水就淹没了小镇近80%的街区。
杨泗庙立定在比三次特大洪水线还稍高一些的山腰上。数百上千年来,人们将杨氏当做消灭水怪的英雄顶礼膜拜。他高居庙堂之上,接受着人们的祈祷与供品,却不能降伏住那狂妄得不可一世的洪魔,而庇佑小镇免受一次次洪灾的侵袭。许是由于人们对他的失望,如今杨泗庙已是庙空烟绝,只留下几间大殿与汉江遥遥相望。
降水英雄不知何往,人们企望能挽住汉水的水电大坝,可使汉江安谰,小镇平安,从此洪涝不再。然而,能拢了一江汉水的水电大坝,蓄水拦洪调峰的能力却并非无限,若遇超过库区正常蓄水位的水量,电站大坝就得泄洪,小镇因此也就难逃部分被淹的命运。据载,2010年7月18日,汉水流域遭百年不遇特大暴雨突袭,江水猛涨,电站开闸泄洪,小镇顿陷汪洋,全镇因此受灾5000余户,逾17000人,房屋被淹3000多间,农作物受灾8000多亩,交通、通讯、电力、供水等设施被毁被断,直接经济损失数千万元。
杨氏也好,电站也罢,既然都不能保佑小镇遭遇特大洪水时安然无恙,而人们却厮守着这片江岸不离不弃,甘愿在与洪水反复较量中继续着生活。路过一家门口,正端碗吃饭的大娘,指着屋子倾斜的山墙,主动给我说“搬水”的情形。她说,每次洪水来了,人就带着能搬动的家当从一楼往楼顶跑;水涨到楼顶了,就往山上跑;跑不动的跑不及的,就叫水卷走了;逃上山的人,等水退了,再就搬下来。
水进人退,水退人进,这成小镇人们与汉水相处并博弈的一种习惯,也成人们以生命财产与洪灾抗争的生存方式。如今,气候变化无常,洪涝岂肯罢休?!情愿还守在江边奔幸福生活的小镇和小镇的人们,何时不再经受“搬水”的煎熬呢?
别了小镇,回西安多日,这问号还萦绕脑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