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年重要的事情很多。陕北的年,比别处要来得更干脆些。老人说,年过得好,一年都顺当。 忙了一年,吃是头等大事。进了腊月,外婆家就开始准备年饭。黄馍馍、黄米酒和油茶是一定要自己家做的。选个好日子,翻出山西大陶瓷盆,里里外外清洗干净,把小米和黄软米按比例配好,用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水泡一天,第二天换水继续泡,泡过两遍后控干水,带上簸箕带上箩面筐,找个大青石碾子,开始一圈一圈地压。“咯吱咯吱”很多遍之后,外婆踮着一双“解放脚”用箩面筐开始筛面。细细地筛下去,粗粗的颗粒留下来。小时候,陕北的天气特别冷,带着水的小米会结冰,人们找来柴火在石头碾盘下生火加热,烟火妖娆青烟四起,石头碾盘上摊开的小米像火山爆发口上最后的抗争,终于化开了流水了。小孩儿最喜欢冒着被踩的风险,钻在碾盘下面的火里烤个小土豆,外焦内软又甜又面,像冬天黎明起床时的睡眠,永远不够又无限眷恋。吃着焦土豆坐在地上,看着碧绿的天色,偶尔还舍得丢给串门的狗一口吃的,盼着马上可以穿新衣服拿压岁钱,人生最美好的事情也不过如此。 外婆家有一口大锅,直径足有一米,年代久了黑幽幽的,最早是麦秆锅盖,后来就变成了大铝锅盖。抬着装小米面的大箩筐,灯影里高一脚低一脚回到外婆家,我已经累得七荤八素,爬上炕找个角落就睡。一觉醒来,发现我在满炕的大陶瓷盆缝隙里扭得像个麻花。地下,大人们正忙得热火朝天。做黄米酒的小米面要上锅隔水蒸,兑上7月就开始发酵的高粱、大麦酒曲,蒸好了加上凉开水舀入陶瓷大瓮,包上被子挪到炕上最热的地方继续发酵。至于这个火候和湿度,只有外婆才能知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反正我家拿手术刀拿教鞭的姨妈们,至今没有一个人能传承下来。过一阵子,等到酒味散开,面糊糊变成稠稀饭的样子,黄米酒就算是好了,外婆的标准是满勺子黄米酒倒而不流。大陶瓷瓮搬下热炕挪进背阴房子,喝的时候兑上热水,水开即为米酒,趁热饮用,酒体浑浊略似豆浆,味甜醇厚,回味无穷。黄米酒是陕北人正月里迎秧歌、接待客人必不可少的年饭,所谓“热腾腾的米酒端上炕,快把咱亲人迎进来。”过年肉吃多了,一碗黄酒解腻养胃发热,也算是家里女人的一大荣耀。小的时候,外婆经常拎着我去别人家做技术指导,我因此也混了不少好吃好喝,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打狗骂鸡乐趣无穷。据说,范仲淹当年镇守延安写“浊酒一杯家万里”,便是黄米酒。黄米酒,可解思乡。 小米面和好上炕发酵,面起好了,天也快亮了。稍微歇一会儿,就该起床蒸馍了。大红枣泡开洗净去核,红小豆、红豇豆洗净泡开加上去籽去皮大南瓜上锅蒸熟,这是馅料。大锅蒸汽一起,窑洞里变的像仙境。第一锅是要“试碱”的,蒸一个小小的馍,蒸出来看碱是不是合适,这个是我最热爱干的事情,尽管我也尝不出个究竟来。蒸好的第一锅馍,先献土地神、门神、灶神,留好给老人上坟的,之后小孩儿们就可以吃了,所谓“平时敬老,过年宠小”。小时候,黄馍馍只吃一个,从没想过这么乡土的吃食会变得这么有名。因为《舌尖上的中国》,黄馍馍现在街上已经卖到两块五一个。讲究的人家,还是要自己家做的,但是已经很少有人在石头碾子上压面了,连驴都很少见更不要说人推碾子了。工业社会带来了最大的效益化,同时,乡土社会的手工劳作也在慢慢消失。恐怕,以后的孩子很难想象,为什么要生火烤碾子,那些冻得哆哆嗦嗦还满怀团聚喜悦的气氛,越来越淡。 剩下的小米面,暂时归置,等到正月十五要炒油茶。小米面在大铁锅文火炒熟透,白花花的牛油在锅里炼成水状,倒入盐、花椒、生姜末和花生末等各种调味品,重点是要加陕北独有的红葱花,细细地沿锅边溜进面里,速度快了容易结块速度慢了加不匀,绝对是门技术活。按照习俗,正月十五炒的油茶,人喝了一年四季百病不生。 米面年饭做好,就该做肉了。各种各样的肉类年饭,我总是吃的时候欢呼雀跃,做的时候望而生畏,其中大大小小学问实难为人。陕北人做年饭,讲究宁可多剩不可短缺,怀里揣上钱买肉以“只”为单位,做肉以“盆”为标准。只有等年饭都做好了,才能轮得到打扫卫生,窑洞内外要一尘不染,雪白的麻纸糊上窑洞的窗户,家里顿时亮堂了许多,院子里引火的柴烧火的炭,要摞得横平竖直有棱有角,讲究地上无渣,炭上无尘。打扫完卫生,就该上坟了。选个晴朗的日子,带上好吃的,带上一壶黄米酒看望过世的老人。坐在老人坟头,说说一年来的变化,说说明年展望。男人们红了眼底说,老婆听话孩子上进,日子越来越好,请老人放心。陕北黄土高原上,冬季的西北风说起就起,呼啸而来,上坟的人借机抹把眼泪说:“风起了,回吧”。 现在,过年最重要的事情只剩下了拿压岁钱穿新衣服,尽管不再那么欣喜。过去家里能做的吃食,只要有钱,在商业化的社会里应有尽有。但是终究少了一份忙碌的年味。郁达夫对比南北方的秋天说:“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我以为,比之于城里的年和乡土的年,恰之又恰。家乡的年,回味浓,色彩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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