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的一九九五年深秋,我因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借用了张志瑜兄的办公室。其时,张兄在武警二中队当政委。武警二中队与省武警总队相邻,仅一墙之隔。在张兄的办公室里,我整整呆了三个月。写作间隙,我免不了要与武警系统的官兵接触。闲聊当中,我常常向他们询问起蒲光政委的情况,得到的,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答案:蒲政委那个人太好了,口碑相当相当好!我问好在哪里?他们尽管表述不一,但内容相同,归纳起来,不外乎八个字:正派,正直,廉洁,公道。
这八个字,我想,应该算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了。
而此时的蒲光老先生,已从省武警总队政委的岗位上退休。众多人对他的赞誉,全都出乎于内心,发自于肺腑,并不含有阿谀之成分,也不含有功利之色彩。
一个已经退休的人,一个已经毫无利用价值的人,仍然被众人津津乐道,被众声高调赞美,那么,这个人的身上,一定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高贵品质。
一个人活得富贵并不难,难就难在他活得很高贵。
高贵不是高高在上,而是恰恰在于对己自律对人谦卑,在于对己苛责对人宽厚,在于自身人性的鲜亮和道德的洁净。
人真正的成功,不在于官位的高低,不在于财富的多寡,而在于能否获得社会其他成员的真心尊敬。
二
我之所以要打问蒲光政委的情况,在于我和他的儿子蒲力民(朴实)是莫逆挚友。
我想追溯蒲力民生命的源泉,想探寻他精神的故乡,自然就对他的父母怀有一定的兴趣。
蒲力民兄的身上,呈现着很多闪光的品质,比如他的平民情怀,比如他的悲悯情怀,比如他为官不僚的作风,比如他一诺千金的守信等等。一个人就像一个模型,模型成为这样或那样,不是无缘无故的,肯定是受之外力与内力的作用所致。对于一个人而言,他的灵魂形状,他的处世方式,他的价值取向,他的善恶美丑观念,无疑与他的家庭环境,与他接受教育的多少,与他人生的际遇等,紧密相连。在诸多的因素中,家庭是人的第一个课堂,父母是人成长的第一任老师。过去有一句话,叫“有其父,必有其子”,虽然言词有点儿绝对,但不是毫无道理。
蒲力民的家父是高级干部,而他则是高干的儿子,但从这对父子的身上,却看不到任何“特殊”之处,相反,他们比平民更平民。没有点滴的骄横,没有丝毫的奢靡,如果与之接触,一种真诚朴实,一种随和亲和,扑面而来。
在蒲力民女儿的婚礼上,我见到了他的双亲。这对患难与共的老年夫妻,在携手了数十年之后,显得是那样地祥和,犹如两棵并肩而立的古树,宠辱不惊,安之若素。他们衣冠整洁,面相亲切,精神饱满,全然不像耄耋之人。未曾想到的是,数年之后,一生刚正的老父亲,还是倒在了病魔的魔爪之下,最终撒手人寰,与自己挚爱的世界,与自己至爱的老伴,与自己关爱的儿女,阴阳两隔。
三
《老兵不走》是蒲力民的一部泣血之作。
作者以日记体,记录了父亲的生命历程结束之时的点点滴滴。卧于病榻之上的父亲,成为儿子的心头之痛。在心痛中,在无助里,父亲日常生活里的一幕幕场景,犹如巨浪,在他的记忆里翻滚;犹如电影,在他的脑海里放映。于是,病中父亲的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个呻吟,都能刺穿他的神经,都能成为他打捞往事的渔网。他在写气息奄奄的父亲,也在写出生入死的父亲。父亲一生的坎坷,一生的甘苦,一生的荣光,一生的磊落,一生的两袖清风,一生的正直坦荡,全都浓缩在了文字中。
令人称道的是,蒲力民的文字,没有流于空洞的说教,而是专注于细节的刻画与描写。在一个个详实的故事中,在一个接一个生动的细节里,父亲的形象不再平面化,而是显得饱满厚实,充满了人性的温暖。作者靠一连串的细节,牵引着读者敲开了自家的大门,步入自己的生活领域,从而使读者有一种身临其境的逼真感,以至于能触摸到人皮肤的体温,感触到人呼吸的缓急。
在叙述里,在记录中,父亲的精神境界,已堆积成了一座巍峨的山岳。
值得注意的是,在一种娓娓道来的叙说中,父亲多重性的性格,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呈现:父亲是严厉的,又是慈祥的;是刚强的,又是柔软的;是爱较真的,又是淡薄的……严厉和慈祥,刚强与柔软,较真与淡薄,看起来是一组组的矛盾体,但实际上,却有着内在的逻辑关联性。它们面目不同,但内涵一致。慈祥是一种大爱,严厉更是一种大爱。在严厉与慈祥的交替中,一个父亲对儿女的牵肠挂肚,一个父亲唯恐儿女走歪路走错路的责任意识,历历在目。刚强是一种人性,柔软也是一种人性,两者交融,才组合成完整的人性,也才符合人性的基本特征。父亲面对危险,面对危难,面对逆境,是何等地威武不屈;可当他面对自己的爱人和面对自己的儿孙,当他躺在病床之上无能为力之时,他脆弱与柔软的一面就显露了出来。柔软不是软弱,而是作为人的一种正常情感。一个人不可能时时顶天立地,也不可能处处横刀立马。一味地刚强,百分之百是佯装出来的。父亲对儿女的一言一行很较真,对公家与自家的边界很较真,对自己所从事的每一项工作很较真,但他对荣誉很淡薄,对钱财很淡薄,对待遇很淡薄,对同事很宽容,对下属很宽厚。一严一宽,一紧一弛,体现出的,恰恰是他做人的高度。
父亲戎马半世,奋斗终生,即使在家里,即使后来退休,他身上的戎装尽管已经脱去,但心理上的戎装始终没有脱下。他像一个老兵那样严于律己,像一个老兵那样眼里融不进沙子,像老兵那样恪守着国家的法纪与规章,更像哨兵一样,睁大着警惕的双眼,监护着儿女的言行,唯恐儿女受世风的引诱而误入歧途。
在生命的旅途中,老人不但给儿女树立起了做人的标杆,而且给这个世界留下了诸多的警世箴言,比如像“当官一阵子,做人一辈子”之类的话语,看似平淡,实则是一剂猛药,促人觉悟,振聋发聩。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省作协理事、国家一级作家、《美文》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