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塞北高原的冬月,可不像现在这般温情,当真是“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冬风吹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在早晨的户外待上一小会,脚丫子已经失去知觉,脱掉鞋子到炕头取暖,得先体验一把挠心挠肝的奇痒之后才能再度恢复温度。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这个季节,因为雪,因为年。
黄土高原的雪一下就是一整天。放眼望去,山坡上,沟洼里,柴草间,一片片洁白的雪花,随风飘舞,像鹅毛,像柳絮,漫山遍野,轻舞飞扬。田野里,小路上,池塘边,场畔旁,顽童的衣襟上,无处不在的贺岁琼芳。漠漠复雰雰,冬风散玉尘,晶莹的六角星花瓣,洋洋洒洒地落在老树的枝条上,新堆的草垛上,牲畜的毛发上,还有我伸开的双手上。瑞雪兆丰年啊,这一下,年关就近了。
当我们姐弟还沉浸在堆雪人、打雪仗的欢乐时,父母开始置办年货了。所谓年货,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无非是把劳作一年的收成精打细磨,通过一道道复杂的工序,变成饭桌上的美味。蒸馒头,炸丸子,做油馍,蒸黄酒,光是吃食,父母亲通常都要忙上三天。我家的惯例,第一天蒸馒头,头一锅当然是我们姐弟管饱吃,接下来的入瓮储藏,整整一正月的量。
第二天下油锅,是我最欢喜的一天,丸子和油馍是我的最爱。记得有一年父母炸了一上午油馍,喂饱我以后,父母交代我看管那几只顽皮的羊,防止刚出锅的油馍被它们偷吃了。我倒好,吃饱后便把这差事忘得一干二净,跑去奶奶家找姑姑玩去了,直到父亲拿着棍子来找我,嚷嚷着要打我,好在被奶奶救下了。后来从父亲略带哭腔的话语中得知,刚炸的一瓮油馍被羊给糟蹋了。
第三天蒸酒。完成了这几样吃食之后,年茶饭也就准备得差不多了。接近年三十的时候,父亲会带着我们大扫除,糊灯笼,贴对联。虽然姐弟几个平时偷奸耍滑逃避劳动,但那天大家都干劲十足,都想干干净净,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过个好年,为了年三十那几颗少的可怜的洋糖和五毛一块的压岁钱,更为了母亲给我们裁剪的新衣服。心里那个盼啊,喜啊!终于在翘首以盼中迎来了年三十。
大早上一阵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之后,各家各户的娃娃们穿着母亲置办的新衣服村头村尾地追逐嬉戏,笑语响彻寂静的小村庄……晚上,在一年最丰盛的一顿饭之后,便是小辈们磕头拜谢老辈,然后痴痴地等待着压岁钱。尽管只有一刻钟的拥有,对于小小的我们来讲却是神圣而庄严的,那一刻钟,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尽管只有五毛一块而已。二爷在世时,每次磕完头,除了给压岁钱,还能在一盅酒下肚后唱几句黄土高原的调调。幼时懵懂,不懂二爷唱的是啥,只是从他的一只眼睛里看到某些故事,某些忧伤,某些被时光、被世事灼伤过的痕迹,某些浑浊的眼泪。我小小的心猛地疼痛了一下:如果二爷的双眼都能看见多好。我不知道二爷到底经历了啥,只感觉二爷唱的不是曲儿,是岁月,是年。
世事变迁,时光流转如离弦的箭。如今的一刻钟就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那时的年味,再也找不回来。岁月悠悠,记忆里的从前慢,一如落花流水,一去不复返。这场雪很美,洒落在长安,红妆素裹,仿佛置身千年前的开元盛世。
(作者供职于西禹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