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淳化甘泉宫的路上，初春的暖意消失了。车渐渐攀上黄土高原，从淳化县向北，走上蜿蜒的乡村道路。甘泉宫这地方，颇有一点海拔，的确比长安凉快，秦汉的皇帝夏季在此办公。所以，秦汉时的丝路并非西去，而是北上，走淳化、旬邑、彬县、长武，然后进入甘肃。

最早传说黄帝曾在这里祭天。秦朝皇帝因为北方边防的需要看上这块地方，在这里修建了林光宫，并以这里为起点，规划了一条直达北方九原郡（今包头）的大路——秦直道。汉武帝扩建了林光宫，取名为甘泉宫，把对付北方蕃夷的工作搬到这里，顺便带爱妃乘凉度暑。

快到甘泉宫的时候，要经过一个大圪挞村。朝路边一看，果然有个大圪挞，历经两千年，谁也撼动不了的一座巨大古冢。它当然还有个更雅的名字——云陵。唐朝这地方是云阳县，后人因此就叫它“云陵”吧。

汉昭帝和他爸汉武帝都葬在咸阳后边的五陵原上，汉武帝的女人也都陪葬在茂陵，怎么云陵就远在三百里之外呢？这是一个关于牺牲与回报的故事。

云陵是我们去甘泉宫的路上一不小心发现的，她静悄悄地躲在秦皇汉武的秦直道与甘泉宫的光辉之下。陵区安静得一个人影子都没有，所以也没有卖票的。从写着“汉云陵”的阙门走进去，天一下阴了，凉风开始在耳边唆唆做响。农夫在坟地周边的耕土上新种了两棵小树。冬天的树只有树干，瘦弱弱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那时候守陵的人迁来居住，他们的报酬就是可以耕种坟地，使这片土地老有人照顾，不被荒草侵蚀。直到今天，坟墓周围的小麦抽着青苗，坟冢上覆盖着青松。汉陵都是覆斗型，似一个倒扣的巨斗，从四个边梭都可以登上墓顶。

从小长在茂陵附近，春游时的兴致就是登上汉家陵阙，眺望五陵原，这时候，远远近近的古冢上就爬着星星点点的白衬衣、蓝裤子的小学生们。在汉阳陵博物馆里，我看到那些比秦俑小好多的小陶俑来着，胳膊因是木制的，均已腐化，衣服也烂掉，只剩下一具具没有胳膊的小裸俑。汉朝初年，很穷，君王节俭、薄葬。听说，天子也凑不够四匹颜色一样的马来拉车，大臣们则是坐着牛车去通勤。汉的初年是一届平民的政府。高祖他爸就叫“太公”，连个名字也没有留下。因为有了天下，高祖才给自己起名“邦”。群臣来自三教九流、勾栏瓦肆之间。萧何，沛县小吏；曹参，监狱长；申屠嘉，材官；周勃，织薄田，冶丧时给人吹箫；樊哙屠狗；灌婴贩丝绸。其他不说了，陈平、王陵、陆贾、郦商皆白徒，不学无术之徒。唯一的贵族只有张良了，为六国时韩相贵胄。皇后、嫔妃们也多为平民出生。

到了汉武帝才有了文治政府，儒生开始抬头。武帝17岁登基，文治武功、前廷后宫，一生的故事太多，聪明也过了头。登至半途，眺望不远处的甘泉宫遗址，我发现我已经开始在讲墓主人钩弋夫人的故事。

人们更喜欢听汉武帝与钩弋夫人赵氏的爱情故事。那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路过河间（河北），走到一个民居，带走了16岁的姑娘。这姑娘自小双手紧握，有此异象，又长得美，被星探发现，报告给皇帝。皇帝就真的来了，或许是出差巡猎时顺路？反正，汉武帝走到她的面前，去拉她紧握的小手，这双手居然就伸展了，拳心里握着的是一个玉钩。她便有了外号——拳夫人或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得幸，生下一子，刘弗陵。这孩子非常聪明，深得武帝宠爱，其幸运的程度超过了他所有的哥哥。刘弗陵五六岁时，武帝已是风烛残年，该交待后事了。幼子即位，令他担心的是子少母壮，吕后的事要重演。武帝吸取太后专权、诸吕外戚欲取代汉室的历史教训，果断打压外戚，为幼子登基铺平道路。武帝自以为得计，便杀了刘弗陵之母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一缕香魂留在甘泉宫。这是武帝度假消夏的地方，钩弋常服侍左右。今天，淳化的饸络馆里，人们还在讲述武帝与钩弋夫人在甘泉宫附近吃饸络的古老故事。钩弋死的时候，淳化的百姓想不通，为年轻的美人悲伤地哭泣，老天都被哭阴了脸。班固不敢说武帝的坏话，只在《汉书》草草记载：钩弋夫人在甘泉宫扶侍时犯了错，武帝故斥责了她，后来她便抑郁而终。但是，褚少孙补的《史记》中直言武帝立子杀母。褚少孙是西汉末期人，唐朝书法家褚遂良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钩弋夫人死后，武帝的计划按部就班。他有心令人画了一张“周公辅政图”，群臣便知道他将传位给幼子，这些人之一也将化身为周公，在周武王死后辅政周成王，再续千古佳话。这便是武帝的打算，他信了大臣，远离了外戚。他觉得他比高祖刘邦更能安眠地下了。

其实，刘邦很冤，他也是吸取了前代昏君“废长立幼”的经验教训，比如商纣废了申后和太子，立褒姒之子，导致西周灭亡。刘邦颇有见地，打消了立宠妃戚夫人之子赵王如意，保留了吕后和太子刘盈。结果，正如我们所见，邦最爱的女人和儿子惨遭毒手……老实的汉惠帝刘盈拱手将天下给舅家人糟蹋。

然而，谁也没有长前后眼。所谓的“远见卓识”只是另一个玩笑的开始。汉武帝弥留之际，将年仅8岁的幼子刘弗陵托孤给了霍光。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霍光从此走上历史舞台，从汉昭帝刘弗陵8岁登基到21岁死亡。这一段政治，的确巩固了武帝未敬的事业。另一个结果是，权臣开始做大。后面谁来当皇帝，就是霍光说了算，他召议群臣，居然废掉了一个皇帝。到了宣帝的时候，霍光的马车跟在后面，宣帝感到芒刺在背，出一身冷汗。作为一个天子，他不得不眼看着霍光的老婆毒杀自己心爱的许皇后，还不得不娶霍光的女儿为妻。他之所以能忍那么多年，是因为他还记得自己的太奶奶卫子夫和爷爷及全家人是怎么死的。

这就又说回到了汉武帝，雄才大略，却也非常地心小、多疑。在钩弋之前，他的另一个女人卫子夫，已经是皇后了，同样难逃一死。武帝，一个绝顶聪明的男人，怎么会相信自己立的太子要造自己的反？那一段时间，他把自己关在甘泉宫中，任老婆儿子一次次叫门，不见，装病。儿子被陷害，有口不能说，只得拥兵自守将造反做实了。曾经“深爱”的女人卫子夫饮恨自杀。

有过这样惨烈的前任，钩弋之死便显得轻飘飘的，没有巫蛊之祸，没有谋反之罪，没有娘舅家的重兵在握……也许只是打碎了一只杯子，武帝便拂袖而去，远远地扔过来一句话：“你，活不成了。”深宫重重，回声袅袅。钩弋连夜被草草埋在甘泉宫外。数年后，刘弗陵登基，小小年纪却为母亲起了这样壮观的一座坟墓。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墓顶了。脚下被疯长的野草拌着，不能前行，似有人拉扯，有话要说。周身已被松柏包围，一时竟难脱身。我一惊，问，是不是我刚才说了钩弋的坏话被她听见了？不对，是你说的，你说，如果不杀钩弋夫人，又一个吕后就问世了，只见她青春年少的怜爱，哪见她来日方长的阴谋？政治的风霜是一把雕刻刀，它能将人雕刻得变了形貌，变了物种。

我想在甘泉宫照一张相。一下车，风冷得直不起身子，在大衣里面又穿了外套，把领子竖起来。走到那块刻石，天上突然飘起了细雪。雪片渐大，零零落落，在天空中盘旋不散，越聚越多，扑面而来。空旷的高原上，风无遮拦地呼呼刮着。我站在甘泉宫，向三百里外的长安望去，那里是一样寂静的五陵原，从西头到东头，是武帝刘彻茂陵，昭帝刘弗陵平陵、成帝刘骜延陵、平帝刘衎康陵、元帝刘奭渭陵、哀帝刘欣义陵、惠帝刘盈安陵、高祖刘邦长陵、景帝刘启阳陵……或对王位严防死守，或只爱美人不爱江山，或胆怯、或昏庸、或贤明。所有的人都变成一堆巨冢，任后人千般评说，再无力气讲出当时心声。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