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中年体验,是凌晨早醒、喝酒断片。那日醒来,睡意全无,眼前漆黑一片,惊觉肚内翻江倒海,窗外寒虫凄鸣。顿时,心里悔痛交加:又断片了!
我立刻坐起来,试图从各种线索中寻找蛛丝马迹。最终,微信朋友圈还原了“罪案现场”:在刻意调成黑白色调的照片中,我端坐在一群手里盘核桃、颈上戴着串儿的老男人们中央,面带高深莫测的笑,身后的烧烤摊烟火缭绕。照片的“此刻心情”里,附有几行文字:
枯坐围城已好久,忽念夜市与旧友。
何不啸聚南关口,西风烈酒同入喉。
不说前尘职场忧,只话桑麻与春秋。
兴尽勿要醉街头,酒香浅斟水长流。
遥想十年前,我这个修桥铺路的工科男,阴差阳错地玩起了文字。用全拼打字,恶补小学落下的汉语拼音,终于分清了声母韵母、四声音调后,便偷偷琢磨起古诗来。与儿子收看《诗词大会》,我脑子里那点可怜的存货,被刚上初中的儿子嘲笑。与一位家学渊源、熟读《全唐诗》的同事谈古论诗,没经几个回合,我竟无言以对。
一个秋日的黄昏,“全唐诗”带我参加他的雅集,坐上皆为高朋,席间全是老师。电视里直播着男篮亚锦赛决赛,易建联、丁彦雨航的神勇表现征服了包间里所有人。主宾席上的柏大师,提议为中国男篮“走一圈”。看着“全唐诗”走一圈后便倒伏不起,我心生一计:“老师们,我刚才写了首顺口溜,可否念来乐一乐,这酒嘛……”柏大师一拍桌子:“好,念!诗好酒可免!”立刻,老师们的视线像蜀中唐门的毒蒺藜,从四面八方打来,我忐忑不安地念起了“诗”:
挪移乾坤双子星,横亘危篮两神锋。
小川雨航给力根,弥坚斗士属周鹏。
波斯铁骑折戟恨,扶桑武士俯首臣。
南海悍将铩羽遁,高丽狂浪泯逆风。
话音刚落,柏大师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不错,有点意思!来,为小兄弟的诗共举三个!”那晚,我还是喝多了。
翌日,柏大师“有点意思”的评语,给我灼烧的胃带来些许舒适,关于诗的念想,在心里死灰复燃。于是,我向“全唐诗”借来王力大师的《诗词格律》研读起来。三天过后,意兴阑珊。古体诗意境幽远,法度深邃严谨,粘对、孤平、拗救这些讲究,像一根根枷锁,牢牢地捆住了头脑。于是,我在一声叹息中掩卷还书。
去年春日,桃花盛开,与摄友文君相约郊游。坐在幽静的天台山之巅,人称“及时雨”的文君,贼兮兮地从摄影包里拿出一瓶花雕,拍掉泥封后,酒香在山风中弥漫开来。微醺中,顿觉浮云舒展、桃花失色。于是,我又把持不住了,顺口溜张口就来:
闹中独取静,驱车南山行。
春桃冬雪映,青鸟空涧鸣。
隔林听泉音,烟村耕夫勤。
逐云御清风,浮生万里心。
不出所料,我俩又喝多了,央求一位上香的大哥把我们带了回来。文君面对他夫人怒不可遏的美目,嘴里逞着强:“没喝酒,没喝酒,暖风熏得游人醉……醉卧疆场君莫笑……”
上个月,柏大师再组雅集,主题是赏析夏目漱石的《草枕》。书中展示了一种五言、七言交替的杂诗,让老炮们顿觉耳目一新。柏大师技痒难耐,搬出多年窖藏老酒组织起了诗会。按照惯例,新人先来。二两下肚后,我拿着小纸片念了起来:
临山近水旁,采茶沽酒置间房。
相妻教子忙,砌文码字挣口粮。
看云隔南窗,卧听梅园春雪降。
书中有万象,世间破事任它狂。
我的顺口溜让雅集有了火药味。正方只有文君力挺我。反方阵营里,“全唐诗”痛心疾首,说太白斗酒诗百篇,我是酒壮熊人胆。说我被老树带上了邪道,用俗不可耐的打油诗玷污了诗歌的神圣殿堂。硝烟散去,人们把目光投向若有所思的柏大师。柏大师打开手机,展示了一幅照片:“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这是武汉解封后,汉正街夜市美过霓虹的场景。正如诗经、乐府的名篇,还有丰子恺先生的画作,源于老百姓生活的东西,才是有生命力的艺术。”
我正在记忆和文字中回味,出门买菜的妻回来了,菜篮空空,面带怒容:“你们这群兴风作浪的老哥哥,个个都是疯子。一出门碰见眼圈乌青的老柏、文君,说是去拍早霞,让我把这东西带给你!”说罢递给我一把折扇。打开一瞧,上有当代楷书之王任步武先生高徒柏大师的题字:诗酒趁年华!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老婆,相机放哪了?我也去拍早霞!”
(作者供职于宝鸡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