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身体不适多日,我带去住院做检查。大夫让把裤子往下褪褪,露出肚脐以下才方便操作。我俯身下去,帮母亲整理好了裤子。眼看着探头在母亲的小腹上来回滑动,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唯恐被膀胱炎困扰多时的母亲查出什么状况来。正在走神的当口,大夫自顾自地说:“膀胱好着呢,没发现问题”,顺势递给我一沓卫生纸,示意我擦干净显影液。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间看见了母亲的肚皮上,布满了若隐若现的纹路。哦,那是妊娠纹。母亲的妊娠纹,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得那样清晰!接下来陪母亲住院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因为配合理疗要亲眼目睹母亲的妊娠纹。我从母亲羸弱干瘪的腹部,看到了一丝一缕的纹路,从肚脐往下,一排排一道道。母亲肤色白,打眼就看得清楚腹下脂肪曾被裂开的痕迹,那些没能愈合的裂痕看上去比别处透亮,把个肚皮划成一绺儿一块儿,远远看上去像蚯蚓爬过一样,留下不规则的瘢痕,手摸上去,一楞一楞的凹凸不平。母亲已年过七旬,她也许连“妊娠纹”这个词语都没听过。但她一次次亲历了这些纹路的长成;她深切感受了每一次小腹隆起带给自己的憧憬。母亲生过四个孩子。母亲二十岁时生下了我,因为没有奶水,我整日价嚎啕,母亲时常遭遇“没奶还生孩子”的白眼,但她将我这第一个孩子视若明珠。那时候农活再忙,母亲都不耽搁每日一大早赶去央告邻家妹子,托人家上学路过时,帮着从我姑姑家带回一瓶羊奶好喂饱我。偶尔碰见岭西俊仙嫂或新庄子林城他妈来庄里串门子,那准是个好日子。她终于有机会把我放心偎到她们怀里,让我美美地吃个饱,安生一整天。我在与没奶吃作斗争中,好不容易捱到了断奶学吃饭。不久,妹妹就来了。有了我这“吃一堑”的考验,母亲增长了很多智慧。尽管依然劳碌,但她已经在粗茶淡饭中,学来了一些妯娌们养胎的本领。妹妹出生时足月足份又水灵,母亲产后果然奶水充足,不用再为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温饱发愁,日渐成熟起来的母亲,对边带孩子边劳作的生活已游刃有余。我和妹妹相跟着学走路、窜高个儿时,与众多妇女一样,母亲也面临了一个农村女人最大的挑战——传宗接代,她得生个儿子。尽管那时候祖母已经去世,少了旁的女人生不出儿子被婆婆唠叨的烦恼,但祖父那一身威严也是够她警惕的。眼看着身边人年年生产,为迎接一个儿子不得不生一大群丫头片子,母亲也压力重重。这样的忐忑中,母亲的肚子再次隆起——我的大弟弟降生了!那是个白白净净且聪明伶俐的小家伙。那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就有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年富力强,正是一把劳动的好手。母亲整日奔着好日子起早贪黑。弟弟在祖父的怀抱里,不知不觉长到了十个月大。记得母亲讲过,那年腊月天快到年关时,弟弟生了病,整夜高烧。那时候交通不便,山里人出趟门比登天还难。母亲和父亲轮番抱着孩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走来走去。我打个瞌睡醒来仍看见母亲跪在火炕中央,怀里搂着孩子抽泣。一夜折腾好容易熬到天亮,他们把我弟弟抱到了邻村的医疗站,赤脚医生大惊失色让赶紧抱到乡医院去。母亲、父亲和大伯父奔赴三十里地,把我弟弟送去了乡医院。当奄奄一息的孩子交到了大夫手里,大家都松了口气,才想起一家人已经一天多水米未进。本以为已无大碍,可还没等冻得生铁一样的馒头在火炉上冒出热气,医生就冲医院煤炉子旁的父母大呼小叫,不一会儿噩耗传来,孩子高烧休克,抢救失败了……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打击,母亲一度一蹶不振,想来那些锥心的疼痛,终是不为母亲之外的人所能感受的。不久,随着高考制度恢复,农村教育得到重视,父亲参加招考做了民办教师。家里的生活环境有了变化,我和妹妹也陆续到了上学年龄。母亲逐渐放下了旧伤痛,对生活重又燃起了希望。再后来,母亲迎来了她的第四个孩子。母亲说怀着孩子时,早上窝窝头包谷糁,中午稀糊糊搅团,经常活干到半晌就饿得心慌腿软,但为了挣工分,她没有一天迟到早退或旷工。那时候,母亲奋力挑着我们“一头沉”家庭的生活重担,她从不气馁。偶尔她也会冲个红糖鸡蛋水补补,她谨慎地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果然来的就是个弟弟。母亲终于如愿以偿了。历经了生活锤炼的她重又挺直了腰杆。有了前一次的磕绊,全家人对这个弟弟照顾得特别精心,怕磕了碰了,怕冻着热着。弟弟得全家人宠爱,从小就聪明伶俐且淘气。我家辈分高,时常被父亲那些孙辈们领着混世界,长到四五岁时,弟弟被娇惯得简直成了混世魔王。邻居大孩子稍有撺掇,他准第一个出头恶作剧。看着日渐顽劣的弟弟,母亲忧心忡忡。母亲四岁丧母,在兄弟姊妹八个的大家庭里长大,年少时生活的磨砺,练就了她果敢固执的秉性,无意中也把自己刚直有余,温顺不足的脾性渗透到了对孩子的教育上,母亲是严厉的。一次,弟弟和邻居孩子玩火,不小心点着了场院里的麦草垛,尽管被及时制止,母亲还是狠狠地揍了弟弟一顿。我那次极其恼恨母亲的行为,我护着弟弟向母亲叫板。母亲气急败坏,我也放下狠话:“你看看别人家妈妈打孩子不?你不是个好妈妈!”那时候,幼稚的我估量不了我那一句“狠话”带给了母亲多少委屈和触动。只记得那一晚,母亲独自流了好长时间的泪,很晚才睡。我看见母亲悄悄摸索下床,从柜子里取出一颗水果糖,塞进了弟弟嘴里。然后掀开被子,在灯下抚摸了弟弟的屁股。我也看见弟弟睡眼惺忪地朝母亲笑笑,心满意足地睡去。第二天,她真诚地向我们道了歉,自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动过手,弟弟也从此不再淘气。但母亲的严厉却长在了我们的记忆里。据说,生过一个孩子后,肚子会疼一天;生第二个孩子后,肚子就会疼两天。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科学依据。如此累加,生过四个孩子的母亲的肚子是竟要疼过十来天的。而伴随每一次疼痛而来的,一定还有小腹上这些裂痕的膨胀和萎缩。如此想来,那些伴随小腹一次次隆起而来的阵痛,才是一个母亲对孕育最刻骨的翘望;那些细密的生在小腹上的妊娠纹,也才是对母亲一次次期望得以涅槃最好的见证。我怀孕时已超过二十九岁。面对一个新生命的孕育,有诉不尽的欣喜。随着月份增大,日渐感觉下肢不堪重负。最先起变化的就是肚皮,感觉皮肤隐隐发痒,仔细查看时已有了丝缕印痕,待过几日又恢复了寻常。但细看起来,那些退了色的痕迹就开始变得透亮,白出肤色一些。在肚子日渐隆起的希望里,我早已战胜了不适,全然不觉中,那些妊娠纹也都悄悄爬上了肚皮。当隆起的肚子回复到原样时,那些实证却再也褪不去了。面对松弛的肚皮,我一度曾极力修复,希望原貌原样。可怎么努力,那些妊娠纹都还在。那些皮肤下透亮的褶皱,平躺时,像海面初起的细密水波;坐起时,又似大山深处蒙了薄雾的沟壑……我伸手触摸母亲那早已失去了弹性的腹部,似乎那些纵横里,依旧能隐进去我的生命。(作者供职于宝鸡市秦龙运输集团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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