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小说流传甚广,而散文却很少有人提及。相对于小说里那些算计的、功利的男男女女,散文中张爱玲回归自我,用风趣鲜活的语言记录生活,她写自己看到米缸里的肉虫,会吓得大叫,丢下饭锅便逃;挪地毯上的沙发磕磕绊绊被妈妈嫌笨,心中觉得委屈;听公寓楼下女主人咬呀切齿地敲钢琴,笑她仿佛和贝多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个心思细腻、思维灵动的小女子形象跃然纸上。也许正得益于这种细腻,她写尽眼中的世俗,她说还没有过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的,惟要存在心里过一过,总可以说得明白。这是多么敏锐的洞察力,又是多么让人羡慕的笔触。张爱玲的主要作品完成于23岁以前,如此年轻的张爱玲,居然就对人性有那么通透的理解。小小年纪冷眼旁观,仿佛阅尽人间苍凉,对人性弱点细密临摹,写出那么多精致的利已主义的爱情故事。《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是飞蛾扑火的痴情,《金锁记》里的曹七巧爱得自欺欺人,《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貌似深爱却只是为了谋生,《封锁》里的吴翠远刚刚生出情愫却被现实打回原型……很快她成为上海很受欢迎的作家,俨然明星。傅雷以笔名迅雨在杂志《万象》上发表长文《论张爱玲的小说》,将《金锁记》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胡兰成是在报上读了短篇小说《封锁》后,马上找到张爱玲住处求见的。初次得见,张爱玲和胡兰成谈文论艺,一坐5个小时,胡兰成高谈阔论,张爱玲则多是静静倾听。那么清高的张爱玲,后来写下这样的文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而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却这样描写初见的张爱玲:“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得知张爱玲在认识自己之前,就曾因怜才,和作家苏青一起,去为有了牢狱之灾的自己求情后,他更是“只觉得她幼稚可笑”。而热恋中的张爱玲对这些毫无察觉,她眼里的胡兰成是闪着光的:“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1944年8月,胡兰成同第二任妻子离婚后,和张爱玲结婚。那年,胡兰成38岁,张爱玲23岁。胡兰成在婚书上写下“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话流传甚广,直到现在也被很多人奉为经典,殊不知写下这话的胡兰成,却从没有给过张爱玲安稳的日子,真是现实的讽刺。一纸婚书让张爱玲以为找到了依靠,可胡兰成的“结婚”和她的“结婚”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十个月后,逃亡路上藏匿于武汉一家医院的胡兰成转身就对护士小周再提“结婚”之事,还把和小周的事情讲给张爱玲听,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很难想像张爱玲是怎样的感受。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这年冬天,胡兰成逃亡温州。临行前,胡兰成对张爱玲说他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找得见。”张爱玲依然痴情,傻傻地说:“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可转身胡兰成又在帮他逃亡的故交斯家,与人家守寡的姨太太范秀美以夫妻相称。旧历新年,冰天雪地,迎着浸入骨髓的寒冷,一个还患着重伤风咳嗽的柔弱小女子穿着棉袍,裹着围巾,在一派兵荒马乱中跋山涉水,从上海赶往温州千里寻夫。终得相见,胡兰成却有些愠怒,认为张爱玲的到来给他的逃亡路带来了麻烦,而张爱玲落寞地发现,小周的问题尚未解决,这个范秀美已鸠占鹊巢。停留20余天后,怀着一颗失落孤独的心,张爱玲回到上海。此后的八、九个月里,两人偶有通讯。张爱玲还用自己的稿费接济胡兰成,只因怕他在流亡中受苦。数日后的1947年6月,等到胡兰成终于找到一所中学教书,安定下来之后,张爱玲写来了诀别信,随信还附上了自己的30万元稿费。于张爱玲而言,一段爱恋就此萎谢。中篇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正是张爱玲这个时期的作品,小说开头的一段文字颇为经典:“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此后的一段时间,张爱玲几乎在文坛销声匿迹,再之后,孤身一人经香港远赴美国。这断断续续不到三年的恋情,在彼此心中是完全不同的份量。晚年的胡兰成,在自传《今生今世》里极力炫耀他和张爱玲的这段爱恋,在胡兰成的笔下,对他的滥情张爱玲并不介意,而张爱玲几十年后在《小团圆》中,写到这里却气得“梦到砍男人”。离开大陆后,在给好友宋其的信里说,看到胡的东西就忍不住出恶声,称他为“无赖人”。在这段感情经历中,她太过卑微,不管不顾,可陷得有多深,就伤得有多痛。60年代后期开始,张爱玲在港台再次声名鹊,80年代中期进入大陆读者视野,被冠以“惊艳”二字。而学者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更是把《金锁记》奉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少年时张爱玲的梦想是“比林语堂还出风头,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房子住,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却不想终其一生,有了那样的成就与名气,故乡却没有属于她的寸地,也没能周游世界,而是隐居在洛杉矶。将近半个世纪过去,有一次律师林世同在电话里提到自己要去上海出差,听到“上海”两个字时,张爱玲突然停了下来,漫长的停顿之后,淡淡说了一句:“恍若隔世……”她晚年不是没有钱,更不是没有名,可曾经那么迷恋华丽世俗的她却选择漂泊异乡,孤独而终,以极度清苦自闭的形式自绝于世。她曾经把爱情写得那么通透那么世俗那么物质,自己的一生却是信奉实现一个童话。可也许正是心底信奉这样的童话,才会在看尽的世俗的功利之后,仍然想追求非功利的、唯美的爱情,傻傻地飞蛾扑火,更让人心生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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