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母亲年岁的增长,周末回家,成了我的日常惯例。似乎只有回到有母亲的老家,陪她说说话、做做饭、干些家务,心里才能踏实,光阴才不算虚度,下一周的工作和生活才能全身心地投入。昨天又是周日,一大早我买了些水果、豆角和面条,准备中午回家给母亲做顿豆角蒸面。母亲少时娘家在州河北的坡塬上,家里姊妹众多日子苦焦,吃多了红署、玉米和杂粮,特别羡慕州河南岸商山脚下稻田百顷的人家,能吃上雪白的大米饭。机缘巧和,长大后母亲嫁到了商山脚下素有“小江南”美称的商山村。改革开放后近三十年间,母亲用血汗经营着她的稻田,收获的大米除满足自家吃以外,大量拉到集市粜了补贴家用。而母亲一天三顿吃米饭就酸菜都行,从来咽不下一口臊子面、混面片的“习惯”,成了村人皆知的秘密。但大家不知道的是,母亲除了米饭还有一口最爱,那就是豆角蒸面。母亲说:米饭和豆角蒸面,吃起来爽快得劲。这是母亲的性情。尽管她今年已是82岁的年纪。像往日一样,走在回家的河堤路上,脚步总会变得异常轻盈,心潮总会像丹江一样汹涌起伏。这是我的老家,是我生长的地方,是已逝去的父亲和姐姐生活过的土地,是母亲、哥哥还有我,尚在生活着的土地。这里滋生过我们太多太多的故事,像眼前这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根扎在这里,呼吸在这里。推开院门,我喊了一声“妈——”,随着脆生生的一声“哎——我娃回来了。”母亲像一阵风,从堂屋迎了出来。问吃问喝,说不完的话。我洗了鲜艳欲滴的樱桃、草莓端给母亲,她口里呢喃着“仙物”,推说自己吃不了酸甜,尝了一颗后就不停地往我手里递,催促我趁新鲜吃。等我要择买来的豆角时,母亲拉着我的手说:“走,我带你到地里看看。”母亲说的地,不是我家的,是村人栽植着果树的土地边角,两片共有1分多地。母亲征得主家同意,又掏了20块钱,请村里的哑巴仓娃把长满荒草的1分多地深挖了一遍。她在靠北的那片栽上了豆角秧,此刻秧苗正在架上攀爬呢!靠南的那片栽着茄子苗和辣苗,辣苗欢快地开着白花,茄子苗刚栽上两三天,母亲用纸壳给它们打着遮阳伞。我心疼母亲腰腿病严重,埋怨她不该又开疆拓土给自己找活,母亲却说:“咱门外菜园子种的菜确实够吃,可这地荒着可惜,这儿离咱院子只有二百多米远,经管起来也方便。你看栽了这么多豆角,以后你不要再给我买了。”原来母亲让我来地里看,就是不让我再花钱给她买菜。母亲这辈子,种的菜怕是早超过几万斤了。多年来每次回家,母亲都给我和嫂子、侄女、侄儿各家各户准备好大袋小袋的菜,春夏秋冬,从未间断。我想起了上周末回家的情景。那天我一大早回来,母亲的院门就上了锁。正着急纳闷,哑巴仓娃路过,他手脚并用地给我比划,母亲挑着水担提着锄头到村西头地里去了。循着他指划的方向,我在一片核桃树地边,找到正在挥锄挖地的母亲,她见我到来,欢喜地喊着我的名字,手里的锄头摞得更欢了。我吊着脸数说母亲,这样辛苦是为啥?母亲说:“这是咱家最早那片自留地,前几年全栽了核桃树,树长得铺天盖地,可就是不结核桃。我把挨路边这一绺子阳光能照到的地挖了,拥点葱、种些青菜。”我知道挡不住母亲,就与她一起,又说又笑劳作起来。上上个周末我回家,母亲给我说起村后坡地里的事。她说坡地早不是我小时候东一片油菜西一片麦子,左一片红薯右一片玉米的坡地了。这几年满山满岭都是核桃树,树把地罩得严严实实的,偶尔上坡去感觉阴森森的可怕。最近有关部门组织人锯断原来的核桃树,嫁接红仁核桃,村人一趟趟地上坡扛锯下的树木,坡上就热闹起来了。我说想要上坡去看看,母亲找了双布鞋让我换上,还执意要给我当“向导。”我拗不过她的倔强和好强,只好与她挽手同行。在光滑、陡峭的山路上,母亲还像我小时候一样,前后左右竭力护我周全,路遇的乡亲开玩笑说:“这娘儿俩,到底是谁在搀扶谁,谁在照顾谁呀?”母亲一生在泥土里摸爬滚打,既便已是82岁的老太太,走起山路仍然气息平和、腿脚利索,让我深感欣慰和自豪。母亲交代我,不要告诉哥哥她上坡地的事,怕他因为担心而生气怪罪。这就是我的母亲,一生深爱着她的儿女和土地的母亲。做为女儿,我也深爱着我的母亲和这片土地。记得七八年前有一次大年初三的中午,全家人都在院里喝茶聊天晒太阳,我悄悄独自一人上了后坡。窑场、盖盖子、金线吊葫芦、大平台、圆领头、燕麦岭……从坡跟到坡顶再到后山,那天我走遍小时候常去的庄稼地,和挖野菜、打猪草、拾柴禾、采山药的地方,三个多小时的跋涉,竟然感觉不到一点累。坐在山顶,回望村庄前的土地,叶台子、南渠、北渠、中渠,十八亩地、中坪,这些以姓氏、水渠方位、亩数、地势等命名的田野,养活了村庄里祖祖辈辈的人们,也给当地国家粮仓做过巨大贡献。如今村里的楼房都种到田地里了,那常年水流荡漾的几条灌溉渠早没了踪影,仅剩的土地不是栽着不结果的果树,就是荒芜萧条长满野草,那如诗如画,盛产粮食蔬菜也盛产幸福快乐的田野再也找不到了……我至今佩服那天穿着厚厚棉衣和半高跟皮鞋的我,何以不惧山路坎坷荆棘遍道?不惧山野寂荒无有人迹?是热爱,是深入骨髓、深入血脉的热爱,给了我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其实我和母亲,都是这片土地的女儿。只是我们的母亲,这片深情且美丽的土地,此刻虽然还能听到“算黄算割”急促的鸣叫,却再也看不到一望无际,泛着太阳光芒的麦田了。而母亲割麦用过的镰刀,扬场用过的木铣,还挂在厦屋的檐下,像一声声问询和叹息,在岁月深处黯然老去。 (作者供职于丹凤公路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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