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芹先生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一世苦辣酸甜,一生喜怒哀乐,都浓缩于八十回的《红楼梦》中。面对此,他不禁叹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书亦有味?古人以为然。东汉王充在《论衡》中曾说“言了于耳则事昧于心”,而《后汉书》中则直言“含味经籍”。“经籍”即经书典籍,书能味岂不是因书有味?
书味,自然不是书身散发出的纸馨墨香之味,而是书中的文之味,实乃言之味。原来,中国人很早就深感“词不达意”,孔子就说过“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话。既然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意,故对书只读通、看完还远远不够,需心领神会地“吃透”方得书中三味。特别是读具有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的书,虽然有时能于瞬间领会到其深刻意蕴,但大多时候,则需反复琢磨,动用感性与理性的众多渠道,慢慢领会作品的气骨风神。人们发现,不仅食的快感于观的美感有相通之处,而且获得食味快感与欣赏美感的方式也相近。中国一些名菜佳肴,初尝似觉味道清淡,细嚼则味道鲜美,吃罢则回味悠长。所以,“初读渊明诗,颇似枯淡,久之有味”,“读骚之久,方识真味”。
书有何味?宋代的欧阳修说他读“近诗”如食橄榄一样有“真味”;明代的宋濂说陶元亮之作高情远韵是有“至味”,而王士祯说他读陶渊明清悠澹永有“自然之味”;清代的王士祯读乐府诗读出了“余味”,翁方纲读韩子苍读出了“神味”。宋代的杨万里干脆说:“读书必知味外之味,不知味外之味而曰我能读书者,否也。”
我读书,则读出:《诗经》有青草味,《楚辞》有柑桔味,《论语》有饭香味,《庄子》有山林味,陶渊明有菊花味,李太白有酒香味,《西厢记》有脂粉味,《三国演义》有男人味,《水浒传》有血腥味,《红楼梦》有心酸味,鲁迅杂文有辣子味,周作人散文有橄榄味……同时,我也读出一些书的酸腐、甜俗、苦涩、铜臭等异味。酸腐味者何?读罢以洋洋万言把一个有意思的简单道理写成没意思的书,读罢一龙钟老者以小姑娘口吻写的爱呀恋呀之类的书,你不感到腐气扑鼻,你不感到酸掉大牙?甜俗味者何?可与食杂摊混在一起,封面大都五颜六色,作者大都甜嘴蜜舌,语言大都轻飘飘的书刊,满街上都是;苦涩味者何?一读高头讲章、考证索引、作文讲义、辅导材料之类的书便知;铜臭味者何?读者诸君,只要认字的,谁都尝过,我不再口罗嗦。
什么味的人读什么味的书。浪漫者读文学,现实者读经济,思辨者读哲学,明理者读法律。读书易,味书难。“味”书是一种解读、阐释,是一种品评、体验,它以自己的真挚生命去契合书的生命。只有味书才能掀开书的外在面纱,拨开词语的形式表象,直追书的内在精神魂魄。
书,非但有味,而且其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