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三十晚上年夜饭在家吃，母亲主厨，提前一周列出菜单，反复斟酌修改，确保八凉八热，冷热荤素搭配。子女拖家带口，众口难调，吃的喝的准备一应俱全，每次吃罢剩下一大堆，倒掉可惜，留到第二天又觉得不新鲜，着实浪费。今年父亲决定改在外面吃，年前哥嫂在离父母家不远的一家酒店，早早预定了年夜饭，还悉心准备了干果零食。
年夜饭开头是祝福老人健康长寿，然后是希望后辈搞好学业和工作。菜品不错，吃着可口，儿孙辈说着一年来的得失变化，感慨时光飞逝。席间明显感觉父母比去年又老了一些，反应慢了，听力也没以前好，很多时候应该是没听懂儿孙们在讲些什么，网络上的各种新闻老两口平时不怎么接触也不感兴趣。父亲挑了几样清淡软烂的素菜慢慢咀嚼，母亲仔细吃着喜欢的鱼虾，不忘给子女夹菜。两个多小时很快过去了，父亲坐得久了，起身想活动一下筋骨。父母向来作息规律，晚上睡得早，这会儿应该是累了。于是赶紧打包买单，年夜饭就此圆满结束。
哥嫂送二老回去，我坐地铁回自己家。地铁站就在酒店楼下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我在酒店与地铁站之间的空地上站了一小会儿。年前那几天白天的气温明显高出以往，热得不太正常，此刻夜风微凉，吹到脸上很是舒爽。一回头，发现附近居然新设置了一个祭祀台，摆放着长条桌和一大束鲜花，是黄色白色的菊花，有几个戴着红箍的志愿者在向行人宣讲文明祭祀。我跟着前面的人，取了一支黄菊和一支白菊，遥望老家方向祭拜。想到刚才席间父亲说起他因腿疼不便，年前没有回乡下上坟时的黯然神情，默默祈祷亡故的列祖列宗在那边一切安好。
进地铁站前，发觉把随身携带的水杯落在了包间，返回酒店去找。上楼找着水杯后，又乘电梯下去。到了一楼，我还没有走出电梯间，一个脚步趔趄身子歪斜的中年男人满身酒气，一头扑进了电梯，差点撞着我。喝醉的男人眼光迷离，哼哼唧唧，似乎胃里翻腾着正难受，嘴里突然大声喊道：都这岁数了，咋还这么欺负人，凭啥呀！——后面的话被搀扶他的人及时喝止。电梯门合住，还能听见那人在里面大声叫嚷着。身旁有食客经过，望着这一幕，嘴里啧啧道：瞧见没，这就叫酒后吐真言！
地铁上人很少，平日拥挤的车厢从未显得如此的空旷，临近几个车厢总共不过十几名乘客，几乎都低头看着手机。一位农民工模样的青年男子正打着微信电话，大声告诉电话那头的女人说再过半个小时就能到家吃上团圆饭，表情兴奋，估计是干活挣到钱了，或者即将见到想见的人。一位头发花白的年老妇人提着两大塑料袋子毛绒玩具，气喘吁吁地上车后，急忙从斜挎的黑布包里翻出一个硬馒头，大口嚼着，顾不上喝水，差点噎住。不远处两位穿戴时尚情侣模样的男孩女孩，似乎正在因为某件事闹着别扭，女孩噘着嘴，一赌气跑到另外一个车厢去了，男孩子忙陪着不是，两手提着花花绿绿的礼品袋子追了过去。
头天晚上没休息好，有些头疼，索性闭目养神。耳畔传来巨大的隆隆声，沉重而急促，那是车体在高速运行时与空气摩擦撞击发出的声响，穿越短暂的黑暗，那黑暗被搅散开，幻化为悠长连绵的隐喻。车每到一站，减速停留几分钟，再加速开往下一站，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像一条在狭窄河道里上下跃动的鱼。我坐在靠车厢门边的座位上，突然觉得冷，下意识缩了缩身子。世界很大，属于我们的通常只是一个角落而已。
和许多人一样，对过年越来越无感。一个旧年走了，新的接着来了，逝去成为常态和必然。我们愿意回忆过往的时候，时间才有了重量，否则轻如尘烟。当虚构和臆想掺杂其间，记忆的真实性变得十分可疑。人有时喜欢装作单纯清澈，却玩着美化昨天和偏袒自己的愚蠢游戏。除非在梦里，没人愿意轻易展露内心，那里藏着沮丧挫败，无助逃避，和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曾经的岁月，大多已模糊不清，隐匿在起伏的呼吸心跳中，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变成长长短短的叹息，在空中漫舞，不过是些生的欢愉和悲哀。想到父母亲一天天老去，想到儿时过年的热闹喜庆，想到难忘的故人旧事，以及镜中鬓角白发渐生的自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春天送别冬天，四季总在交替，没有人能真的停下脚步。我们把时间甩在了身后，不过是没有其他选择的选择。流水般的光阴，带着冲刷万物的力量，把我们变成现在的样子，即便有时开始讨厌这样的自己。某个瞬间，很想回到最初的从前，我们是襁褓中的婴儿，毫无理由地爱着自己，恣意吮吸，忘乎所以。我们是如此软弱，也如此野蛮。
翻看微信，读到一位年轻友人刚发的朋友圈。此刻她正坐在南方某个一线城市的地铁上，不知道是失业失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发了一段情绪抑郁悲观的文字。我跟她好久没有联系，不清楚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本打算发个私信，想想又作罢。斜对面座位上一个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挂断接二连三的来电，不停地刷着短视频，这时里面传出主播的一句话：成人年的世界里到处是梦想破碎的声音。还挺应景的，我暗自笑了一下。
再过三站才到站，父亲这时打来电话，问我到家了没有？我说快到了，请他和母亲放心，早点休息。父亲说那好。临了又补充了一句，今晚的饭菜不错，就是油稍微大了点。我说知道了，下次点菜注意。
春节八天假期，除了必要的走亲访友，剩下的分配给吃饭睡觉听书发呆。闲下来时免不了胡思乱想，一些思考看起来徒劳无益，但却是生活里真实存在的一部分。当确定过程比结局更有意义，便不再执着于探究某些虚无的事物，人在努力与挣扎之后，最终会把很多际遇归结于命中注定。也许某天，会意味深长地凝望远方说，我已经慢慢读懂了生活。
写下上面这些文字的时候，已是节后收假开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确定性像雾霾一样会随时袭扰着你我的生活。天气预报说暖冬不再，即将迎来新一轮雨雪寒潮天气。这无所谓，早已习惯了天气的阴晴不定和身边的冷热交替。看到一条新闻，说某地春节后离婚人数远多于结婚人数，专家表示堪忧。在同一时空，有人选择牵手同行，有人在恢复自由之身，现在的时代允许追求幸福有多种不同的姿态，我们能否跟上新的节奏。
夕阳坠落，又一个白昼即将结束，令人遐想不安的景象终于消失。暮色从天而降，也从地上升起，暮色四合。之后，借着万家灯火，月亮星星在凝重的夜色中悄然登场，闪着金属般的寒光。万物被来自遥远天际的凉意包裹，静寂辽阔。
 （作者供职于省公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