汧渭之会,今作“千渭之会”,意即千河汇入渭河之地。史料记载二千九百多年前这里曾雨水充沛、水草肥美,为周王室的皇家军马场。在这流淌了不足三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即使沧海桑田让今人看到的千渭之会已非周秦的汧渭之会,但山川河流大的走向想必变化不会太大。如今,在千河汇入渭水的河堤上,矗立有阴刻着“千渭之会”的景观石,人工整修出的千渭之会湿地公园,虽也水波粼粼、蒹葭苍苍,垂钓、赏景、游玩者不少,但那被河堤紧紧束缚的河床、人工营造出的浅浅水域,已难觅秦非子当年为周室牧马时,汧渭之会烟波浩淼、马儿悠闲地逐水食草那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妙之景。世居天水、礼县一代的秦人先祖大骆的幺儿非子,大约遗传了先祖精通驾驭马车的基因,从小就深谙驭马养马之术。非子擅长养马的消息传到那位把发展骑兵、抵御北方戎狄侵扰作为国之大者的周孝王耳中,遂被周室征召。非子不得不告别高堂,沿着渭水跋涉几天几夜,来到这关中平原汧渭之会的军马场,操起为周室养马、繁殖马匹的军差。昔日先祖因驾车技艺高超得宠殷商,今之非子因深谙养马之道又被周室“相中”。某日,周孝王驾临汧渭之会军马场视察,兴致勃勃地环伺着这些膘肥体壮、长鬃飞扬的军马,就仿佛已看到北方戎狄丢盔弃甲、狼狈逃窜的大捷场面。兴致上来,非要召见这一身马粪味的非子,坐而论道养马之术。走出马厩的非子真叫个胸有成竹,汇报养马心得体会时见解独到、对答如流,颇得周孝王的赏识,这位一高兴就封其马场主官的职务。那一刻起,非子这个有着先祖臣事殷纣、参与“东夷十七国”武庚叛乱,被废国、废姓,整个家族跌入至暗时期的“黑五类”,凭借养马一招鲜走到聚光灯下,实现人生的“开挂”。受到周室嘉奖的非子踌躇满志,不负“周恩”浩大,精研养马之术,屡屡得到周天子的赏金赏赐。为了彰显周室重视人才,笼络非子等一技之长者的人心,周孝王还将非子先祖的秦地封赐非子“封土为附庸”,令非子接续嬴氏的祀统。虽说这“附庸”之地不足五十里,但却官宣非子为嬴氏合法继承人,非子筑秦邑当仁不让成为秦国的始封君,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公元前762年,厌倦了偏居西陲与戎狄杂居的蛮夷日子,守孝期满的秦文公,萌生了“以兵七百人东猎”的念头,率部卒沿陇山一路东进,从秦邑到汧渭之会五百余里路,边走边战戎狄,行军长达一年,后人谓之“战略转移”。行军汧渭之会,或许是感念先祖非子在此实现人生逆袭的祥瑞之兆,或许是行军实在走不动了,反正秦文公一番占卜出了吉卦后,就在这蓄积饶多、地势形便的汧渭之会发表了煽动人心的演讲,申明“昔周邑,我先秦嬴于此,后卒获为诸侯”,以证明自己是合法光复继承先祖秦地,并下令随众在周人已经营多年、物阜民丰的汧渭之会营建城邑、定居发展,还以“国祭”表明秦人受命于天,继而文修武偃岐西之地,以致“民多化者”,为日后与周叫板积累资本。如今,立于千河入渭口东北一个叫魏家崖村的广阔台塬地,放眼西南俯川襟原,千河渭河轮廓尽收眼底,只是星罗棋布的村舍、厂房、楼群,还有那公路铁路、干渠早已将这广袤的土地划割得零零散散,遮挡了昔日汧渭之会的浩浩荡荡。甲辰年仲春,当我同几位文朋诗友,还有两位研究周秦文史的民间学者按图索骥来到魏家崖这片台塬时,省市考古队正在征租的麦田、油菜地中开掘两处疑似先秦时期的古墓,并清理出一些动物骨骼、陶片。年轻的考古工作者指着不远处的土崖,说是已通过夯土层、土崖的直角拐角等,基本考证此处极有可能是先秦都邑的所在。我不禁四顾这片高出关中道的台塬,眼前浮现出二千多年前,尚无力征服洪水肆虐的秦人在这高出水患威胁,又不远离水源之地兴修都邑、建造房舍、耕种牧渔,那一派市井喧嚣的烟火气息。周孝王也许永远想不到,终结周室八百年基业的那个魅影,在他分封非子“附庸”之地时,就躲在阴暗处发出瘆人的冷笑,那满是报复的狰狞笑声一直回荡在汧渭之会的上空。一个创造了“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的伟大强秦的种子,似乎从那一刻起就在这汧渭沃野深深埋下,经受着疾风骤雨、山洪野火而隐忍不嗔,只待雨露滋润,假以时日破土而出,直刺苍穹,迁九鼎于咸阳。不堪犬戎骚扰的周先祖从古豳地沿漆水河一路南下,最终落脚那堇荼如饴的周原大地,为周八百年江山肇始;秦人的脚步却沿着渭水走廊一路向东,在千渭之地驻足。此时作为附庸国的秦,还唯周天子马首是瞻,让承平盛世的周室没有一丝的戒备,可怕的是性情彪悍的秦人子孙继承祖业,一路励精图治,从附庸到大夫,从诸侯国到“带甲兵士百万”,从为周室饲养马匹到效忠周室护驾有功 ,从镇守西周西陲“以和西戎”到越陇山进关中,当实力完全可碾压周室时,僭越礼制之心昭然若揭。十多年前,我曾到过距离汧渭之会二十里地的雍城遗址陵园区——秦非子十八世孙秦景公的安葬地“秦公一号大墓”,若不是讲解员讲到这座大墓是目前发掘最大的先秦墓葬,是自西周以来发掘人殉最多的墓葬,椁具是中国迄今发掘周秦时代等级最高的葬具实物,等等“之最”,俯瞰这个呈“中”字形的大墓坑,除了“临其穴”对人殉之惨烈的“惴惴其栗”,已很难窥出墓主死前的荣耀,死后的奢华。奢华吗?据说历经汉唐宋历朝摸金校尉的光顾,在大宗陪葬品被盗的情况下,仅侥幸逃脱被盗,清扫出的小件金器、铜器以及雕刻精美的玉器等陪葬品就多达3500余件,你说墓主生前能不尊荣。死后安享“黄肠题凑”椁具的秦景公,胆敢公然僭越周室“天子柏椁,诸侯松椁;天子题凑、诸侯不题凑”的礼制,足见其狼子野心和不轨图谋。当然,也可看出当时周室确已是日渐式微。俯首帖耳、韬光养晦二百年后,那颗在汧渭之会埋下的强秦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崛起于群雄逐鹿中,直至问鼎周室。汧渭之会,一个让秦人重新走进政治与权力舞台的祥瑞之地;魏家崖都邑,秦族图谋旷世霸业,入主关中的第一个定居点,无疑也是秦人八迁最具战略意义的转折点,尚武善战的秦人在此盘踞深耕五十余载,设立史官、颁布律令、建立鄜畤、操练甲士,接力好东扩第一棒,孕育了一个气吞八荒、包举宇内的大秦帝国。 (作者供职于宝天分公司)
陕公网安备 6101900200096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