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塬二王抗金，灵宝峡皇后牧羊，春秋墓葬，宋古城遗存，这些悠久的历史和神秘的传说使我家乡的文化源远流长。受丝绸之路长期的贸易和文化交流影响，故乡的乡音方言中留存了许多古老而有趣的痕迹。这痕迹是市井小巷的聒噪，田间地头的吆喝，是父母的责骂，孩童的嬉闹，是融入每个人血脉的地域印记，让我们懵懂时羞怯、成长后从容，是我们对故乡难以割舍的依恋和情怀。
十九岁那年的冬天，我去陌生的城市，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小学自然教学培训。培训中心的教室和宿舍都有暖气，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的卫生间、精美可口的饭菜，周围一切给我奢侈享受的感觉。从边远山区来到应接不暇眼花缭乱的大城市，大家都很兴奋，上课间隙便讨论下课后要去哪里逛，要给家人买点什么。我身上也不缺钱，但新奇快乐只持续了不到两天，第一次出远门的我便开始想念，郁郁寡欢。
交通闭塞通讯落后，写一封信回去老家最快也得三四天。身处闹市的我心急如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特别想念家人想念家乡。室友们冒着大雪兴致勃勃地出去逛街，回来后捣腾了一床的衣服物件，叽叽喳喳比划端详试穿。我窝在床上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一点也看不进去书，半小时甚至十分钟五分钟地看手表熬时间。
为打发星期六上午的无聊，我在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漫无目的乱转，突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在离家如此遥远的地方？循着声音将信将疑中我看见了我乡党，一个在老家街道开门市部的人，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过自己是否产生错觉，他站在一间门面房前，跟前堆放着线手套洗衣粉等货物。“叔～”只这一声我便哑然，路上有冰溜子，很滑，我跌跌撞撞跑过去。“制么冷的天，昂你改我儿到哒组发哩相？（我的儿！你到这里做啥？）”庄稼人无所顾忌高门大嗓的乡音，亲切熟悉的腔调，我没有绷住，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磕磕绊绊地说了缘由，他安慰我：“你达牛头山务哒改雪下大地，车到路上汆逛逛哩，你能回阿达起……”悲喜交加，我大概听他说的意思，他来城里参加亲戚的婚礼，想顺带取点年货，就没坐送亲回去的车，结果大雪封山回不去了，这些天住他哥家里。
这个平时在老家只有必须时才只字片语交流、并不熟悉的人，在陌生的城市，像是附带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像一根救命的稻草，长兄父辈般几句嗔怪的乡音方言，轻而易举使我把堆积的情感释放宣泄。
心事重重的我在寒风中沉默，他叫我去他哥家。刚到他哥家天就晴了，太阳暖融融照在宽敞明亮的客厅，我吃了一碗据说是用他从老家磨的面粉擀的手擀面，面里和着他从老家带来的大葱炒常黄菜，喝了一碗和家里一样味道的甜面汤，那是离开家后，让我心里胃里最满足舒服的一顿家常便饭。他哥嫂是八十年代从我们那里招考出去的干部。他嫂子像个相熟已久的亲人般对我嘘寒问暖，她打着毛衣对我说：“女娃你喝沸了关倒（喝水了自己倒）。”操心我没记下路，趴在桌子上认真地画了培训中心到她家的路线图，途径哪个商场，十字路口朝哪边拐都标有指示方向的箭头，她交代我，以后礼拜天心急想家了就过来她家游。一屋子人满口家乡的方言，让我顿觉融入踏实也亲近，我在她家看电视磨蹭到傍晚吃过晚饭才离开。送我出来时她叮咛了几遍：“你么四了明儿阔来。”那个寒冷冬天的温馨情景，时常在我回到老家，碰到听说与之有关的人或事情时柔软地想起。
小时候无知，看几部电视电影便羞于家乡的方言直戳戳、太过刚硬而温婉欠缺，恨自己浓重的方言口音、地标性掷地有声的发音习惯，不能说出轻巧标准的普通话。长大后漂泊碰撞经历了才渐渐发现并且真正懂得，只有那豪爽宽厚的乡音方言才能快速拉近距离产生信赖，更容易直抒胸臆，吼出担当，酣畅淋漓地表达。
如今无意间听到家乡的方言土话，我会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倾听并判断，这人大概是我们那边哪块儿的人？有时也会忍不住搭讪：“姐，你老家到阿达哩？额到坪头哩，你得四牙雾面人哩开？”“丘四丘四，姐额老家哈一些到你北帮高哩（我老家在你老家北边）。”
 （作者供职于陈仓路养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