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中,父亲是一位半生都在与黄土和杂草抗争的人,他用镰刀收割希望,用锄头铲除荒芜。他曾是我儿时的“死敌”,但随着岁月的流转,在他一次次目送我离开,反复叮嘱我开车慢点的声音中,我开始渐渐理解并心疼起他来。他不抽烟,却对酒情有独钟,我倒也不反感他喝酒,只是难以忍受他醉酒后家中的喧嚣,那些啰唆、唠叨以及“思政课”。他偏执而又倔强,一生辛劳,他刚正不阿,因此疾恶如仇。即便如此,为了家庭的幸福和生活的美好,他依然拖着日益消瘦的身体默默付出。特别是父亲的那些“愚公”事迹,让我不得不钦佩他坚韧不拔的意志。老家的四孔砖结构窑洞是父亲和爷爷亲手制坯烧砖盖起来的。挖土、和泥、制模、扣砖、烧制,经过数月的辛勤筹备,终于制成了足够建造窑洞、院墙及牲口圈的成品红砖。我们的家园也在那个炎炎夏日中拔地而起,我在这里度过了自己完整的童年。某次返乡,看着杂草丛生的院落,窑洞内剥落的墙皮和半面墙上的奖状,又勾起了我对二十多年前的回忆。砖窑建在一条沟壑之间,两边都是山脊,所以出入极为不便。沿着硷畔到沟底大路,人走还行,但大件重物运进运出只能依靠人力一点点背或扛。我记得每年春天往庄稼地送粪时,别人家都可以直接把猪羊粪送到地里,而我们家则需要先把粪料装在农用架子车上压实,再把架子车向后倒退,利用架子车与地面的摩擦力,父亲一步一步从硷畔拖到沟底大路,然后套在毛驴身上送到庄稼地里。这样的耕作方式持续了数年,包括家里吃水,都需要母亲从河边的水井担到家里的水瓮里。庄稼人的生活就是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地熬着,日子逐渐好转。父亲打算购买一辆农用三轮车为家里的农活助力,但三轮车无法开进院子,秋收时的农作物也无法拉到晒粮打场的场地上。父亲思忖数日,竟做出了一个异于常人的大胆决定。既然左右两座山脊挡住了出路,不如在山脊上挖一个洞,穿过山脊就是平坦的土路。只要洞挖通了,农用三轮车就能轻松开进院子,为家里的春耕秋收、进出采买等省力不少。说干就干,父亲经过勘察、选址后,带着我正式开始了挖山的工程。父亲负责凿圆洞口,同时把握洞深和走向,确保挖通后能刚好衔接在对面平坦的地面。我和母亲则负责帮助父亲把凿下来的焦土运出去,运出的黄土刚好可以用来垫高垫宽门前的硷畔。母亲还在垫高的那块地上种了好几年的蔬菜瓜果等作物。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挖掘,我们终于挖通了一条长二十多米、高两米多、宽近三米的出路“隧道”。当父亲凿开最后十公分的口子时,阳光从碗口大的“隧道”照进来,全家都激动不已。对于我们全家来说,这甚至比某条高速公路隧道贯通或卫星发射成功更具意义,更加令人激动。我甚至为这个“洞子”起了个名字,戏称它为“游龙洞”,并在洞口墙壁上磨平黄土,用树枝深深地刻下了三个大字。洞子修通后,全家再也不用为出路不便而烦恼,也不用为把重物从低处背往高处而发愁了。洞子“通车”后,左邻右舍、父老乡亲都称赞父亲是个能人、厉害人,无不佩服父亲为美好生活打拼的恒心和毅力。但只有我知道,父亲为了挖通这条“隧道”付出了多少努力,流了多少汗水。我也为全村只有我家有这样一条长长的“隧道”而感到自豪。父亲敢于向“山脊”挥动镢头,不怨天尤人,誓要与大自然抗争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每当工作和生活遇到困境时,想起我的“愚公”父亲,他的坚毅和果断又会让我重拾信心,勇往直前。后来,我们村整体移民搬迁,父亲和爷爷无数个日夜盖起的四孔砖窑洞,也在岁月和风雨的侵蚀下日渐破败,院落也杂草丛生。唯有曾经供我们出入、乘凉、捉迷藏、玩地道战游戏的“游龙洞”依然横亘在那条山脊之间。现在进去还能看到父亲当年挖凿留下的痕迹,那一条条、一抹抹、一尺长的凿痕,仿佛还能看见父亲挥动洋镐的身影。只是洞口部分土块已经坍塌,但它依然发挥着作用。由于前后通风凉快,后来成为未搬迁的邻居存放牲口草料的最佳场所。上周末,我回老家帮父亲挖洋芋,迷失在比人还高的玉米地里,竟然找不到自家的洋芋地。鼻子下面有嘴,我大吼一声“爸”,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唉”的一声回应,又让我回味了好久、幸福了好久。 (作者供职于榆靖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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