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2期 第2321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24-12-27 星期五
今天是:2025年05月13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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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
新闻作者:文 / 白秋薇


今秋日暖,连草木也贪恋这人间好时光,特意放慢退出自然舞台的步伐,赤橙黄绿诸般颜色将城市妆点得盛大绚丽。周末,天气一改之前的阴霾,暖阳高照,不禁约二三好友驱车出游。乡村风景与城市迥异,碧空如洗,林木萧瑟,少许黄叶坚强地抱立枝头,在和秋天作最后告别,大地绵延浑厚,呈现出丰收过后的从容舒展,青青麦苗上金光浮跃生机勃勃,小小村落安宁地像沉睡的婴儿。
没有风,没有噪音,一切沉默而美好。
这美好似曾相识。同样是村庄,秋天,暖阳,不过还有祖父祖母,我们围炉而坐剥玉米棒,火炉上烤着焦黄的馍片,小花猫缩成一团打着瞌睡,收音机里播放着昂扬激越的老秦腔,一句戏词咿咿呀呀总也唱不完。那时候一入冬,母亲总要挖很多芸苔做成呛子菜给一家人下饭。可是现在漫步地头,我怎么也找不见那种野菜,地里除了麦苗还是麦苗,干干净净地连杂草都很少见。上网搜了搜,原来母亲说的芸苔其实是雪里蕻,也叫野芥菜,湖北、河南一带叫野腊菜,冬季和初春季节长得尤其好。我仔细比对过,野芥菜和菜市场卖的芥菜叶形、颜色都不一样,于辣味鲜味而言,记忆里的野芥菜更胜一筹。
近两年一入冬,年过七旬的父母亲就喜欢做呛子菜,自二十多年前离开故土,我们几乎快遗忘了这道小菜,某天我突然味蕾觉醒,就馋年少时的这一口,父亲马上响应,但城里菜市场似乎没有芸苔的踪影。我在网上买了野腊菜和芥末粉寄给父母,他们的菜腌制得很成功。今年,父亲在河堤路上转悠,刚好碰见有人卖芸苔,菜又嫩又大,才一块钱一斤,他买了一大捆,本来是想买两捆的,怕吃不了放坏了。母亲又做了一大盆呛子菜,想给我寄过来。
在老家,勤快的农妇们总要把野芥菜、芥菜疙瘩、芥末粉腌制成呛子菜过冬。初冬的田间地头,野芥菜随处可见,叶片肥大鲜嫩,采挖回家洗净切小段焯水后,原本绿褐色的茎叶变得翠绿诱人,圆滚滚的芥菜疙瘩擦成雪白菜丝焯水,这两样都要使劲攥干去掉水分。芥末粉用热油泼过,更浓的香辣味被激发出来,将处理好的芥末粉、芥菜丝和野芥菜加盐充分搅拌,阴凉处放置三五天后即可实用。作为关中腌菜,它的绝配搭档是玉米糁子,食用前可以再加葱花泼热油提味,吃起来咸香冲辣,有芥菜独特的口感风味,就着澄黄粘香的玉米糁呼呼下肚,身体很快热起来,每一处似乎都被熨帖得舒舒服服,用老一辈人的话说,“沃野得很”。如果比例掌握不好芥末粉放多了,只一口,那辣味瞬间从鼻子冲到脑门,眼泪哗哗就出来了,食者常常不由自主仰头皱眉眨眼,嘴巴却张得大大的,似乎这样就能把辣味散出去,老家话把这叫“上楼”,通常一人“上楼”,其余人乐哈哈地围观。可能因为有冲辣味,川湘人把这种腌菜叫冲菜,据说有健脾开胃的功效。
久违的呛子菜重返餐桌,连我94岁的外婆都忍不住频频举箸。她仅有的几颗牙齿只能慢慢咀嚼些菜叶,或者拿一小块馍夹少许热油泼过的加盐芥末粉,也吃得津津有味。人就是这样,即使走遍东西南北,吃过山珍海味,即使到了耄耋之年,味蕾和肠胃依然忠实地怀念以前的味道。“以前”里,藏着我们回不去的年少时光,藏着想念却不得见的人或者唏嘘的往事。一段音乐,一道小吃,一句乡音或者某个类似的场景,总能触发心里记忆的开关,让人思绪秒回“以前”,就像这呛子菜之于我。
我的“以前”,隐没在关中平原的一个小村庄,坡头上金黄的油菜花,时清时浊的小池塘,阳光刺眼的晒场,还有炉院里单调的电锯声气锤声,是我对家乡里最初的记忆。如今,它已经发展成“西北锣鼓第一村”,以盛产铜鼓乐器闻名。偶回老家,只见家家户户掩映在浓密的绿荫里,孩童奔跑嬉闹,老人闲坐聊天,是我向往的田园景象。“少小离家老大回”,不过短短二三十年,物非人非,走在村道上我屡屡招来探寻的目光。推门而进,家里陈设一切如昨,甚至连我年少时在二楼绿门上用粉笔写的"green  door"还依稀可见。那时候我上初中,想用英文在门上写“青春之门”,可词汇量有限,毕竟我们那代人初一才开始学英语,发音毫无章法,同学们私下都偷偷用汉语给单词“注音”。学生时期的我,总觉得未来难以把控,充满了不确定性,迷茫忧郁盘踞心间。我就像一个站在春天翘望秋天的人,充满期待又惴惴不安,很有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力感。及至年岁痴长,步入人生的秋天却常常回望春天,才发现曾经想逃离的地方变成了时常怀念的故乡,曾经厌弃的变成了喜欢的,曾经难以接受的变成了合情合理。这世间,除了时光,谁会有这种魔力,让人在一定的年龄血脉觉醒回归最初?
以前,母亲数落我:“如果你一辈子呆在农村,只怕是天天要哭呢”。她是嫌我娇气,一晒太阳就眼前发黑脚底发虚。她不知道,做一个农妇,生两个孩子,种几亩地,养一些鸡,曾经是我对乡村生活的诗意向往。不过,以我的身体素质,也仅仅是向往。站在村头高处远眺,那含翠绵延的南山依然静默,仿佛是伴我一路行来的长者,捡拾了那些年少轻狂的梦想。如果当年全家不曾离开,家乡不会成为故土,我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在被粗粝日子千锤百炼之后,内心是否依然丰富柔软?其实,无论是种豆南山还是寻梦都市,哪种生活方式都有美好与遗憾,一旦登上高速行驶的人生列车,谁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故此人们们时常向往没有选择的风景。比如此刻,徜徉于田间地头,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株麦子或者油菜,扬起脸膛,让炙热的金色尽情涂抹,伸出根须,让黑泥的滋养直抵心间。不论简单地生长,还是充实地消失,都坦然接受来自土地的馈赠。在外多年,故乡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他更多地存在记忆里,还是我小时候的模样,只是被时光锈蚀成模糊的水墨画,神韵不再,意境虚无。也只适合在某个突然的瞬间自我凭吊,轻声追问:故园未老人亦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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