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5期 第2374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25-07-11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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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迹
新闻作者:


文 / 王 权
人生来就要走路的,故而这世上有了路。
父亲是个老公路人。受其影响,我大学也念了公路专业,毕了业也干起了这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和碎石、砂子、柏油打交道,倒像庄稼把式守着田垄,熟稔得很,竟没想过这路里的学问——好比天天端碗吃饭,呼吸空气活命,谁会盯着虚空和米粒想它的来处呢。
在路上,看自行车铃响叮当,东奔西走的行人鞋底带起细灰,汽车驶过后扬起条黄尾巴。日头底下的路晒得发烫,却只是默默撑起身子着,弯弯曲曲地往山洼里、镇子上延伸,像条没言语的长带子,铺展在山与水之间。
有人说路是地的筋,我看倒像血脉。《易经》里讲“厚德载物”,这路不就承着日头月亮、人畜车船么?有时它像是一位导师,巧妙地连接起现实与理想的岸,串起奋斗与停歇的片段。路又像个和气的老者,领着娃娃从家走往学堂,引着后辈从村子走向外头的世界,脚底板磨出茧子的时候,人也就长了见识。
小时候,家住农村,那时的路,总绕不开泥浆。一脚踩下去能溅一裤腿泥点子,可回想起来都是暖乎乎的。早春的清晨,雾薄薄的,裹着田间的小路,像是藏着好多小秘密。6岁那年,我穿着沾泥的布鞋,踩在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村小上学。书包里的算盘珠随着步子晃悠,远处传来牛铃的“叮当叮当”响,和算盘珠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是田间的歌儿。水田里刚插上的秧苗,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有时候抄近路,会惊到趴在苜蓿地里的老牛,它慢悠悠站起来,呼出的白气在太阳底下,就像撒了一把金粉,轻轻落在我们沾着草屑的裤腿上。
这些泥里来泥里去的日子,竟成了我认路的启蒙。闻得到庄稼人汗水的味道,也有书本散发的油墨香,不知不觉就带我认识了这个世界。小时候的快乐,都留在了这条路上,每一条田埂都记着我们的笑声,让我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后来走的路越来越多,从田间的小路,走到了宽宽的大路上。
那时父亲在汉中公路总段工作,在我看来,那是个很神秘的地方。每次父亲回家,一身蓝衣蓝裤,像带着外面世界的新鲜劲儿,与村里人格外不同。他会给我带些好玩的东西:一个带弹簧的铅笔盒,按下开关“咔嗒”一声,能弹出铅笔刀;纸盒果汁上印着红苹果,用吸管戳开,酸甜味儿凉爽了整个夏天。那时候小伙伴们没啥好东西,那些稀奇和羡慕的眼神,成了我童年里最亮眼的回忆。
父亲爱种树,屋前屋后种了水杉和银杏。细瘦的水杉站得齐齐的,像一排粉笔字,银杏到了秋天就金灿灿的,落叶铺在地上,踩上去沙沙响。邻里见了稀罕,也跟着种,没两年,村子四周就围了圈绿篱笆,风过时树叶哗哗响,烈日透过树叶闪着斑驳的光,交织在地上的树荫都有了生命的律动。
上初中去了汉中,走的是水泥路。清晨骑车上学,车轮碾过碎石,迸出火星子似的脆响。路两边的麦田换成了商铺,早点铺的蒸笼气裹着辣子香,扑得人脸发烫。我忽然觉得,这路不再是村里的田埂,倒像条传送带,把人往一个个理想的地方指引。
后来走的路多了,了解了各种各样的路,沙土路、水泥路、沥青路。才晓得这路啊,不单是脚底下的道儿,更是内心的历程。每条路也都有自己的脾气,盘山路像根拧麻花,挂在山腰上晃悠;高速路平直如尺,把大地的坑凹熨得平平展展。
人这辈子,从摇摇晃晃学走路,到能扛起生活的种种,可不就像路一样,得一步步走踏实。前些日子回村,当年的田埂早成了水泥路,可苜蓿地里的老牛还在,见了人照旧慢吞吞抬头,呼着白气。我站在路边,忽然想起算盘珠和牛铃声,想起那些沾着泥浆的清晨——原来路早把这些都收在辙印里了,等到哪天回头看时,能拾出一颗颗的星星月亮。
路不是冷硬的石头砂子,是活的。它驮着晨露、夕阳,驮着赶路的人、汽车的轮胎,像条无声的河,从过去流到现在,又往将来淌。路啊,哪里是用砂石铺的?分明是一辈辈养路工的汗珠子砸出来的。日头晒黑了我们的脸,却把路晒得油亮。车轮碾过平整的路面,就觉得那些流掉的汗、磨破的鞋,都成了路上的筋脉。人生如路,不在于走得多远,而在于是否走得踏实——就像路边笔挺的水杉树,根扎得深了,风再大也不怕。
某天休息,看云在天上走,车在地上跑,忽然就懂了汪曾祺先生说的“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这路上的事儿,不也一样吗?每粒石子、每道裂缝,都是日子堆出来的,是靠自己脚踏实地走出来的,每一步深深浅浅的脚印,都是我们成长的凝聚,是智慧与阅历的积累,也是对人生深度与广度的丈量。
山重水复也好,柳暗花明也罢,路的好,不在通到哪里,在走的时候。你看那田埂上的泥巴蛋,柏油路上的车轮印,还有养路工们磨破的手套,哪一样不是岁月滚过的样子?行在世上,就得像这路似的,稳稳当当,平平常常,一步一步叠起脚印,铺成自己的路。
 (作者供职于汉中市公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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