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姝娴
1938年4月6日,是一个我想起来都会浑身战栗的日子。
且不说什么文脉传承,我一把九百年的老骨头了,要不是听说抗战胜利将近八十年了,那鬼子恨得我咬牙切齿,必得一吐为快,我才不愿意回忆那一段颠簸到浑身骨头都跟年久失修的桌子腿似的,动一动都快散架了的日子。
宣和年间,汴京御苑。芍药秾丽,粉蝶蹁跹。
赵佶步履悠哉,着绛纱,束玉带,提着鼠须短锋竹管笔,作下了我——《秾芳诗帖》。倒也不是贪恋汴京的富贵迷人眼,只是从汴京御苑到抗战烽火,再到海峡彼岸,其中的个中曲折,最是令人魂飞魄散,差点儿把自己个儿都折在里面的,当数汉中那生死十日了。
风雪秦岭路
自打走出北平,陪着我的只有这一团还算软和的棉花,一个勉强结实,不太摇摇晃晃的木箱子,还有一堆稻草,就这样不冷不热地出了城。
陇海铁路走得稳稳当当,颠得人骨头松软,路走得久了,我浑身就俩字儿——安逸。本想着这一路都会这么安逸下去,结果从宝鸡到汉中,这秦岭山区,倒真真是让人骨髓生寒。
腊月秦岭,雪深没膝。
坐着福特牌的卡车,车轮子挂着铁链,那些年轻人忙前忙后地给车斗里铺着棕毯,自己却冻得手脚通红,我悬着一颗心,总觉得此行凶险,恐有生变。
大雪封山,每经过一处路滑,大家都心惊胆战。雪天行道迟迟,前面有宪兵探路,正过柴关岭,忽地一个颠簸,我整个身子陡然往下一沉,失重了几秒,就感觉整辆车都往一边倾斜,顿住不动了。
“这车右轮卡在冰窟里了,有……有一米长!”挤在一堆密不透风的箱子堆里,我隐约听见了一个男人有些惊惶的话。一下子一群人乌泱泱的声音传来,接着开始手忙脚乱地打火发动,时间慢慢推移,后来也只是听见冻得冷硬的棉衣咚地一声撞在卡车上,一个接一个,声音不绝于耳,失重的感觉又回来了,不过这次,几秒之后,我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
天光黯淡,好像整整过去了六小时。
昏沉中,我听到有人手冻得没知觉,有人双脚都被冰窟的水冻伤,有人肩膀磨得通红,棉衣也硬得跟铁块一般,但还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赶,好像再晚一些,那个他们口中被称作文明的东西就会随着战火而消逝。
途中,一名宪兵为探路坠崖而死,人们安葬他后,沉寂的气氛长久无人打破,前路维艰,生死难料,但黑暗中一双双瞳人却依旧坚毅,映着天光,亮得惊人。
我们的命,真的那么重要?他们甘愿以命相救。我恍惚记起,行前马衡院长对护送人沉重地说:“文物在,尔命在!”
几十载春秋过去,我时而回想:那个冬天,怎么那么冷啊。
褒城惊魂日
日升日落,敌军的侦察机总是低低飞过,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苍蝇,让人不堪其扰。
经秦岭一行后,我开始变得心事重重。安逸二字像是前夜陨落的星子,再不提及,只是时不时对着八百多年的漫长岁月思考,为何当地的父老乡亲在看过临展后,便认定“国宝即吾乡之魂”,便能对孩子说出“此中华命也,汝长大当护之”之言……
若我身陨至此,那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岂不是失了意义。
夜幕降临,有一身形清瘦,行踪鬼祟的人偷偷摸进了我的住所——褒城仓库。他双眼透着精光,眼神中的贪婪一览无遗,显然不是那些日日勤恳,清点箱册编号的读书人。我心中一时警铃大作,待他踱步到“特”字箱,也就是我面前时,此人呼吸变得急促,脸上的笑容撑得皮肤如皲裂的旱地,皱纹如一条条蚯蚓般破土而出,他操着一口浓重的乡土话:“徽宗真迹!这是日本人要的东西!好小子,给我找到了!”
那之后,便是1938年4月6日,开始不断地死人了。
日寇手段残忍,高空轰炸,低空扫射,无所不用其极。可护送的学者、宪兵和民众们却以血肉相护,日日清点箱数的庄先生站上房顶,高喊着:“若火起,宁可同烬!”那先生不顾生死,站在随时会引爆的延时炸弹前下令:“抬箱!能救一箱是一箱!”吴先生面对俯冲扫射,反身扑护在箱上,临死时,还喃喃念着:“箱……对上号没?”
汉中三千民众,排成人墙阻挡坠箱,褒城父老拆门板渡泥泞,裂棉袄裹木箱,当那日摸进仓库的汉奸被送上公审台时,民众高呼:“尔等炸箱,当以血肉补之!”
如今,我躺在海峡彼岸的台北故宫博物院,守护着这段历史,也守望着海峡对岸的人们。
万里山川,风物不同。汴京的繁华也在岁月里渐行渐远。北平的四时在记忆中慢慢远去,可故土难忘,那生死十日,终究在午夜梦回时,令人冷汗淋漓。
昭昭前事,惕惕后人。永矢弗谖,祈愿和平。
作者云:文化西迁,天佑中华。中国人的文明,有力自保。不仅有力自保,终究会雄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让全世界看见中华文明的璀璨光华。愿吾国,岁岁安澜,年年昌盛。
(作者供职于澄城公路段)
生死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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