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杜会琴
每年的清明节，我照例都是要回到老家祭坟的，随着自己年龄渐长，失去父母的伤痛已渐渐被万能的时间抚平。今年清明，祭祖队伍中就有六个孙辈参与，对孩子们来说，这是一种轻松的野外游玩活动，因而去往坟地的路上充满了欢声笑语，孩子们在打闹嬉戏间问起我们一些关于故人的过往，哥哥姐姐说的更多的还是孩子们的曾祖母，也就是我的母亲的一些趣闻轶事，我则在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回忆着我那善良敦厚的母亲一生的一些片段。
母亲去世于2001年秋天，那年我只有32岁，在其后漫长的时间里，我为母亲写过无数篇文章，既是怀念也是救赎。我回味着我们母女一场的点点滴滴，结果发现：母亲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我为她做的竟是屈指可数；母亲留给我的那么多，而我也是到了中年以后才逐渐领悟。
第一笔财富：处处为别人着想的善良。小时候，母亲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是：“要得公道，打个颠倒”。她用这个理念处理一切的邻里矛盾和家务纠纷，哥哥们在外面受到了欺负，母亲从来不是一味护短或者怂恿着把事情闹大，总是先分析事情的起因经过，站在对方的角度分析矛盾，客观劝诫，叫我们理解别人的难处，原谅小孩子的淘气和任性。长大了读《论语》，看到那句著名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就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幕幕场景，所幸我们都继承了母亲“要得公道，打个颠倒”的为人处世理念，家中孩子们，包括现在的侄子和孙子辈，没有一个蛮横不讲理的人，遇事讲道理，不为非作歹，不欺负良善是一生生活顺遂的前提和保证。我们终其一生践行的正是母亲朴素的生活观念。
第二笔财富：忍一忍很多事情都能过去。母亲还有一句经典名言是“叫人骂了有啥了不起的，又不疼。”这句话初听起来实在气人，简直就是十足的阿Ｑ思维，如今年龄大了回头去想：当年的母亲几乎用这个化解了一切的伤害，在家里成分不好的阴影下，带领着我的四个哥哥隐忍平安地长大，避免了多少的争斗打闹和无谓的麻烦。我上小学时，有一个男同学整天欺负我，老师实在拿他没办法，有一天竟然对我说：“你家里有那么多的哥哥，不会把他吓唬吓唬。”我回家后给母亲说了，母亲在得知了我那男同学日常只是一些小的寻衅滋事行为之后，就给我说：“小娃不懂事，大些就好了，可能家里没有人管。不管咋样咱不能叫你哥吓唬人家娃，你忍忍就过去了。”我当时觉得母亲真是窝囊极了，后来还是老师给我调了座位才远离了这个捣蛋鬼。
以上两点，正是母亲留给我们最大的精神遗产。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邻居们总是羡慕我们家里有四个男孩子，但是个个温和顺从不打闹，每天下午饭后母亲给哥哥们派活，谁去割草谁去放牛谁去地里除草都是绝对服从的，大的照顾小的不用细说，贫穷而幸福的日子绵长温暖，是人人羡慕的家庭。
梁晓声说：“文化”可以用四句话表达：植根于内心的修养；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为别人着想的善良。我的母亲是个文盲，可是她的教育理念与这些作家学者的观点又是如此一致，她身上所投射出来的人性光芒时刻温暖和照耀着身边的人。她如一株坚韧的蒲草一般生长在乡间地头，上孝敬公婆，下关爱子女，一生温暖一世良善。记忆中她总是那么低声细语，没有见过她高声说话的时候，日子再难也不抱怨。为了叫孩子们吃饱穿暖，她拼尽了全力，七十岁以后还能下地干活，她背着背篓走在乡间小路上的身影成为定格在儿女心里的影像。她平凡的一生里总是热心地帮助相邻，总能体谅别人的不容易。
我作为家中的小幺女，出生时母亲已经３９岁了。小时候总羡慕别人的妈妈年轻，而我的妈妈，记忆里就是个中年人，永远的齐耳短发，永远的月白色斜襟衬衣。母亲最后的日子，躺在病床上，面如白纸一般的苍白，眼神困顿而绝望，我不敢与之对视，我知道离别已成定局，母亲将要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了。来看望她的邻居络绎不绝，我们都知道这是诀别，但嘴上还都在说着“好好休养，会好起来的”等安慰之语。面对此情此景，我心如刀割又不敢在她跟前流露，只能去没人处默默流泪。
收拾遗物时，我留下了一件母亲穿过的深灰色斜襟衬衣，有时候我也会站在镜前穿上它，想象着自己老年时的样子。看着如今自己每日里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还是不忍对比母亲的当年，还是会心疼到潸然泪下。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只要世间有人惦记着，那边的“人”才会存在，对于儿女，只要生命存在，对父母的惦记是永远的。我只愿我的惦记能够一直陪伴着母亲，也愿意在一次又一次的追忆里把母亲的品质消化融解在自己的言行中，以母亲传授的大智慧过好自己的寻常小日子，以此作为对母亲最深切的怀念和安慰。